易上闲之苍劲剑法久练多年,遇柔则强,遇强则刚,正如他磐石一般坚固的内心思想,纵是执着数载,亦不曾有半点改变。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之间,薛岚因自易上闲眼底无意捕捉到一丝近乎决然透底的杀意。他开始渐渐明白,今易上闲站在这里,将剑尖高举对上他的头颅,是真真切切地想要直接了断他的生命。 原因是什么,尚还不能得知,但从那双眼睛里所挖掘出来的,却绝不是单单“仇恨”二字,有更深层次的复杂情,若真要用人的情去直观形容的话,它应该更适合被唤作—— “畏惧。” 是了,易上闲想要杀他。 但是,他并没有就此动手,而是缓缓将涯泠剑收回鞘中,“锵”的一声脆响。 薛岚因微微抬眸,方开口说些什么,但见小路旁有人影行匆匆,拱手上前来报道:“易先生,您有客人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,眼下可要出时间见上一面?” 易上闲转身将涯泠剑拢入间,神稍缓道:“知道了,我这便过去一趟。”说完顿了一顿,又斜眼瞥过薛岚因道:“你们将这物带往镇剑台,务必看守严实,不得有误!” 那人俯首低头,毕恭毕敬道:“是。” 薛岚因被困在长行居院后森冷偏僻的镇剑台里,已过了足有大半个下午。彼时天近昏黑,云雾消散,晚如炽,周遭虽空无一人把守,然四面皆为结界,固若金汤,坚不可摧,且触之徒生寒意。 所谓镇剑台,于薛岚因看来,也只不过是个用来收藏武器的暗室。长行居中院落大多依山傍水,此屋尤不例外,四面雕窗,镂空而设,随便一眼望去,皆可见室外水天相连,无穷光景。 薛岚因虽初入异地,水陆不识,但毕竟来时见过图纸,也不至于彻底失了方向。人常道北有独霜江,南有祸水河,若他没猜错的话,长行居外绵延不绝的大片水,多半是从属祸水河的一处分支,至于究竟通往何处,还另需一番考究。 而镇剑台外间临水画意,内则陈设周正,桌椅整齐,入口处竖一块匾额,题有“苍翠”二字,亦不知是有何深意。薛岚因心烦意,自不愿去多想,及至上蹿下跳,又易触及结界伤寒入骨,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屋内,左右踱步,心急如焚。 暗室内外总共没摆多少东西,薛岚因溜不出去,便在里头胡倒腾,但见易上闲那糟老头子是喜好练剑的,墙上悬了几柄长短相近的细剑,均为铁质,看起来有些年头,刃边都有些泛卷。薛岚因一肚子坏水正愁没处使,见左右无人,索咬了牙上去要拔,哪知那铁剑是当真“老”了,手刚往上一放,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,愣是将他吓得全身一震,赶忙缩回手去,没事儿人似的转头离开,继续赶着往里室走。 此屋面积不大,加之结界制,使得薛岚因的活动范围格外狭窄。门后为厅,厅后相对各为一室,左室堆放各式书画,顶上却悬有数柄短剑,依次按长度排列,一路下来井井有条;右室则专放木剑,长短细,各式不一,薛岚因手上去摸了两把,又握在掌心里上下挥过一番,只觉轻如玩具一般,力道不足伤人。 易上闲一生剑成痴,却并未收过任何弟子。薛岚因正猜想他是孤僻成,遂难有心腹之,然而微一转头,见右室拐角的墙里端支有一扇水墨屏风,绘的紫竹,枝叶细软稀疏,隐有泛黄泽——于是不由分说,上手便要去扒,半途忽觉小臂一软,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,慌忙回过头去,却并未见着半点人影。 薛岚因心中古怪,但嘴上没说,仍是固执要去触碰那扇屏风,然而手刚没抬起多少,又是虚虚垂了下来,似由人刻意阻拦一般,死活不肯让他上前半步。 这下要说屋里没别人,他是断然不大相信的。故而轻轻咳了几声,他试探地开口问道:“……易老前辈?” 没人搭理。 他又道:“总该不会是师父吧……师、师父?” 还是没人搭理。 薛岚因拧眉思忖一番,终是再次鼓起勇气,挑战底线道:“或……玉” 果不其然,这名字真是灵得很。他半个“玉”字还没能说完,忽见眼前寒光乍然一现,自室内一众高矮木剑中迅速溢出数十股丝状真气,凝聚一处,几经周折化为人形,却是零零散散的,好似随时都会碎为一缕烟尘。 薛岚因未曾遇过这般状况,一时只觉大为惊讶,然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。直至抬起眼来,正见得面前此人逐渐成形,头银丝拖曳及地,素淡长衫如水淌,昼光之下面容模糊不清,隐约能见其眉刻霜雪,倒像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家。 不过,也不一定…… 晏欺不也是容姣好,却生得一头白发苍苍么? 薛岚因原是这样以为的,但是很显然,他的“以为”出了偏差。 那人哆哆嗦嗦地回过身来,看样子,是真的老了,连路也走得不稳,仿佛随意一动便要趔趄摔倒在地。薛岚因于心不忍,伸手过去要扶,然而折腾半天,终只摸得一团轻软气,那人尤是颤巍巍地站在原地,佝偻着,似任何一个动作都能耗去他大半条命。 薛岚因这一路走来,什么样的古怪事情没见识过?连元惊盏那般金蝉壳杀人夺皮的怪物他都忍受得了,眼前区区一团气又算得了什么? 因而他随手抓过一柄木剑,佯装正经,拉开架势正对着那人喝道:“……你是什么人?为何会出现在这里?” 不料那人面一沉,动了动嘴,竟奇迹般地开始说起话来——但,老人家毕竟还是老人家,牙都掉得一颗不剩,吐词不清也便罢了,还含含糊糊的,嘴里像是端着一口水。薛岚因费了好大的劲,方才听清他断断续续的在说什么: “你……你又是什么人?哪、哪里来的?” 薛岚因自然不会向他自报家门,兀自将眼睛转了两下,便开始尽情扯谎道:“我啊……是长行居的客人,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……讨两口茶……” “胡说八道。”话未说完,那位老人家已是半信半疑道,“喝茶的客人,跑到镇剑台来做什么?” 薛岚因让他说得一僵,好半天,方决定死马当活马医,理不直但气壮地反问他道:“那你又来镇剑台做什么的?” “我是来……” ——老人顿了一顿,突然就没声儿了。 许久没再发出一个字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