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以假装自己心如止水。 城里下了第二场雪的那天,程新从家博会回来了,跟他一起来了工作室的还有牛姐。 从沪市回来的牛姐头发烫了卷儿, 身上穿着一件廓形的黑羽绒服,跟程新一脸的疲惫相比,牛姐的脸上简直写了风得意。 “余笑!” 褚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,就被牛姐一把摁在了工位上。 “你可好好坐着吧, 我们的大功臣!” 褚年又哪里真坐得住, 他仰头看着牛姐, 心一下子就腾空了。 他不在乎在一个小小工作室里真被人重用, 真的, 就他的本事,只要他想,怎么也能再闯出一片天来。 这些话这些天在他心里至少转了十万个弯儿。 也变不成层层的锁链把他那颗砰砰跳没有着落的心捆在一个地方,让它老实呆着。 “你不知道……哈哈哈,程新一直想在微信里跟你说,那怎么能行呢?所以我让他们把消息憋到了现在,你猜,咱们在在家博会上签了多少单?” 没等“余笑”回答,牛姐已经哈哈哈大笑起来,大声说: “是你预期计划的两倍!咱们出设计!合作方出配装!咱们的图纸一口气卖到了全国!光设计的订金就收了几百万!” 褚年自己都被这个数字给震到了。 “你别看程新累的要命,我已经找了两个设计室做分包合作,他是回来的火车上还跟人谈项目累着了,哈哈哈哈,余笑啊,你可真是太了!” “啪!” 牛姐从她的大手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甩在了他的面前。 “分成和奖金等小周他们回了省城那边总部,就打到你工资卡了,这个是咱们说好,合伙人合同!” 居然真的给我么? 低头看看这个文件夹,再抬起头看见牛姐无比灿烂的笑容,褚年比刚刚更加震惊了。 几百万的订金,它们背后代表的订单分成已经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,能把这笔钱拿到手里,对于褚年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了,换个老板估计会因为他的病假把钱扣掉至少一半儿。 至于这份合伙人的合同…… 对于褚年来说,简直是意外之喜。 在他的眼里牛姐突然就成了个圣人,不,不是圣人……只不过在这个瞬间,褚年突然觉得他有了一种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冲动。 “可,可我……我不是住院了么?本没跟到项目真正开始啊。”褚年结结巴巴,仿佛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。 牛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,说:“你住院了是客观原因,该做的你又没少做什么,我都说了,你呀怀孕生孩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情,孩子累了折腾你,也是正常的事情。你就是个战士,就算为了更好地战斗去短暂休养了,总还是要回来冲锋陷阵的。怎么?你不会以为我说话不算话吧?” 褚年眨了眨眼睛,手指下意识捏住了自己衣袖的一角,哽了一会儿才说:“不是。” “哎呀,怎么了这是?怎么还掉眼泪了?” 帮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姑娘擦掉脸上的泪水。 牛姐笑得豪气干云:“好好养好身子,等你结束了产假,我这边也就能把手上的单子解决个差不多,到时候咱们再搞一波儿大的!” “嗯!” 褚年微微低下头,他知道自己应该再说点儿漂亮话,表决心、展士气,让人知道他虽然当了合伙人也依旧谦逊低调,会好好做事,让领导放心。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。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 这样的好,他没受过。 “怎么又哭了?是不是住院的时候受委屈了?还是身体不舒服啊?哎呀,我天啊,咱们这冲劲儿十足的余笑今天这是怎么了?” 褚年低着头,在充斥在心里的复杂情绪略微淡去之后,他想起了余笑说过的话: “……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,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,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彩。有时候,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,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。” 是,他看轻了牛姐。 也看轻了余笑。 …… 下班之后,因为路上有雪,是牛姐开着程新车把褚年送回家的,怀孕八个月的人可没人敢给他搞什么庆功宴。 车子停到了楼下,褚年下车,手里还拎着小玉和牛姐给“肚子里的宝宝”买的东西。 走进电梯里,褚年看看电梯门上自己被冷风吹了一下就越发冷白的小脸儿,挑眉眨眼,得意洋洋。 虽然这脸上还是带着没消下去的浮肿。 可是,那个打不垮的褚年可是又回来啦! 回到家,褚年先没去管锅里黄大姐做好的饭,而是把东西往沙发上一扔,就掏出电话打给了余笑。 “我告诉你,我可不是什么都不行的人!别看我怀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!我告诉你余笑!我现在可是工作室的合伙人了!光是项目提成就拿了几十万,我自己养孩子的钱足足的!你以为你本事可大了,我告诉你我怎么也不差!” 很好,这段话很有气势,就这么说! 电话接通了。 对面传来一声:“喂。今天身体还好么?” 褚年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口。 “我今天好的,没有心悸,中午吃饭的时候有点反胃,但是没吐……腿还疼,早上起来手指还是发麻,然后就还是频,不过也还行,一个小时一次……” 絮絮叨叨,啰啰嗦嗦,褚年恨不能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生活都代给余笑。 什么炫耀,什么得意,在这一刻都没有了。 听着褚年的孕期不良反应,远在赭的余笑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。 “戚大姐给你找的办法你试过了么?” “试过了,好用的,尤其是心悸不上气来的时候转着肩膀呼,我觉得就没那么难受了。” “好用就好。” 余笑只回了这四个字,褚年察觉出她有中断通话的想法,又连忙说: “对了,我的项目奖金和分成拿到了,奖金六万,分成三十万,这个分成只是现在的,等项目尾款结算清楚了,我还有更多呢!牛姐一点也没扣我的。” “那好。” “还有!我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了。” 褚年以为自己的语气会很动,可事实上,他的声音很平缓,没有那些浮夸地炫耀和表功,在这一刻,他只是单纯地想跟余笑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。 “恭喜。” “嘿嘿嘿。” 电话对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女声: “褚经理,我们该走了。” 余笑对褚年说:“我这边有个应酬,先挂了。” 通话结束。 褚年慢慢抬起头看着墙上的计分器,还是“99”。 “我想跟她说,我好像更理解她了。可是,为什么我……” 我越是理解她,就越发觉得,我一直在失去她呢? 那些他看不见的风景,早就在他无视的岁月里,散了花,负了秋月,只有凛冽的寒风和酷烈的炙——它们都不是曾经了。 捂住脸,深深地了一口气,褚年慢慢地站了起来,随着骨联合部位的韧带松弛再加上腿部的浮肿和变形,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坐沙发了,刚刚忘乎所以地坐了下去,现在就要扶着沙发靠背一点点地站起来。 “嘶。” “宝宝啊,你可得好好的,你爸我想把你妈找回来,就得全靠你了。” 终于站稳的褚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。 手很轻,声音也很轻。 入职半年成功升为工作室合伙人,褚年这样的升职速度也可以说是“业内神话”了,可事实上,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。 依旧每天上班下班处理文件和研究市场推广方案,依旧是每天上下班出租车接送,依旧是穿着像个球一样在小区里慢地散步。 钟点工黄大姐每天来帮他做晚饭,周五晚上还会来打扫卫生,他吃了饭还得活动活动……虽然他的腿已经浮肿得越发厉害,整个人走路像个别扭的鸭子。 要是天气好一点儿,隔两三天,余笑的妈妈还会来看他,同样是大包小包地给孩子买的东西。 可褚年的心里从前那种“被照顾”的享受越发淡了,他能明确地觉到,余笑的妈妈在照顾的不是大着肚子的自己,而是肚子里的孩子。 一切从孩子出发。 一切为孩子着想。 而他这个承受着孕期痛苦的“准妈妈”,总是会被说: “不要娇气”、“都是这么过来的”、“你以为你不需要,你怎么不想想是孩子在需要呢?”…… 从前在社会新闻上看见说孕妇产妇会抑郁,褚年只觉得是那些女人矫情,现在真轮到了他自己的身上。 他觉得委屈。 忍不了的委屈。 可这个被轻忽的委屈他一说出口,余笑的妈妈的表情就会冷淡下来。 “你要是觉得我来的不对啊,那我就不来了。” 被这样一威胁,褚年就不敢再抱怨了。 委屈就委屈吧,至少有人能来陪陪他。 能听他说说晚上睡不着,早上起不来,白天不舒服的那些辛苦。 毕竟除了半个月回来看她一次的余笑,也只有这一个人,能听他抱怨不嫌烦了。 “你加油!等你要出生了,她就回来啦!” 褚年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。 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