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因为走路都费劲? 那走路不费劲就可以了? 什么逻辑。 庭霜说完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对,但他也没多想,冲柏昌意齿一笑就把视频给挂了。 他平常不这样,只有跟柏昌意在一起的时候,才能这样什么都不想。 柏大教授能跟他计较么? 早习惯了。 庭霜挂完去开卧室门,只见祝文嘉蔫不拉几地站在门口。 “你干嘛?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。”庭霜让祝文嘉进来。 他记得明天上午庭审。 祝文嘉进来了既不坐下也不说话,就直愣愣地站着,半天才说了句:“哥你也没睡啊。” “我正准备睡。”庭霜说,“你还不睡?明天不能晚起。” 祝文嘉站了许久,才像一只被丢进热锅里的虾一般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:“……我睡不着。” 庭霜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,不说话。 “我一直想……如果……”祝文嘉把脸埋进膝盖里,声音越来越小,“如果我……” “即使你不拿私章,她也会想别的办法。”庭霜把手掌放到祝文嘉头顶上,难得地摸了两下,“好了,别给自己找这么多负担。” “……不是。”祝文嘉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,许久才又挤出几个字,“……不是那个。” 庭霜不知道祝文嘉想说什么,但也没有问,只“嗯”了一声表示他在听。 他比以前要耐心很多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听见祝文嘉有点语无伦次地说:“我是一直在想……如果我以前……我以前没有跟你、还有我妈……” 好像被吹进卧室的风冻着了似的,祝文嘉微微瑟缩了一下,庭霜起身去关上窗户,坐回祝文嘉身边。 “家里有酒吗?”祝文嘉突然说。 “没有。”庭霜说,“烟酒之类的都没有。” “等我一下。”祝文嘉缓缓站起身,拖着还在发麻的腿下楼,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半瓶料酒。 “哥,你坐那儿。”祝文嘉指了指窗边的高脚椅。 庭霜本来想拿走祝文嘉手上那半瓶料酒,结果祝文嘉一开口,一嘴的酒味。庭霜想他多半在路上已经喝了不少,心说:算了,喝就喝吧,喝了正好睡觉。 等庭霜坐到窗边,祝文嘉坐到庭霜旁边的一把高脚椅上。庭霜忽然想起他被劈腿后不久,祝文嘉来德国找他,那时候他还想强装出体面和尊严,结果两口酒下去,体面和尊严统统都不要了。 祝文嘉硬灌完剩下半瓶料酒,等着酒的作用渐渐上来,蒸得他眼睛发红,脏腑发烫。 现在好开口了。 “我在想,如果我没有跟我妈说你……的不好,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我……做那些事。”祝文嘉低头盯着手里的瓶子,打了一个酒嗝,“如果我没有跟你说我妈……你们会不会……” 酒是空腹喝的,他很快就醉了。 “我……哥你说我是不是特……特恶心……”他呼出浊重滚烫的气,“我……我从小就这样……我想让我妈只喜我,我想让我爸也只喜我,我想让……想让你……也只喜我……后来想改……可是已经习惯了…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 他往前一栽,倒在庭霜膛上,嘴里还在意识不清地说个不停:“哥……我好怕……我好羡慕你……小时候他们都骂我……说我是小三儿的私生子……说都是因为我搞得你没妈了……他们都喜你……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居然听到爸说他跟我妈结婚,只是为了证明他当年没错,换个人他也照样过……这么多年……哥……我好怕……我怕我爸只喜你……我怕我妈也跟着我爸向着你……我怕你因为我妈就不喜我了……你能不能只讨厌她一个人,不要讨厌我啊……” 他说得越来越慢,声音越来越弱,直到只剩下均匀的呼声。 庭霜扶着他,就近把他放到了自己上。 哥你说……我是不是特恶心…… 恶心么…… 庭霜在边站了一阵,才出了卧室,带上房门。 他想去客房,但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院子里。抬头望向天空,今夜无星无月。于是他便走到那棵柏树下,躺下来,树盖如云,遮住了天空。 再闭眼,天繁星。 不,不恶心,庭霜在心里回答,你不恶心,你只是个普通人,就像一个没有星辰的普通的夜。 第八十七章 楼顶 后来有一次视频,庭霜问柏昌意:“你在背后说过人坏话么?” 柏昌意想了一下,说:“比如,背后骂教授傻?” 庭霜:“……” 庭霜:“当我没问。” 过了一会儿,他还是忍不住说:“我的意思是——虽然我知道你不会——如果你想抱怨我,你不能跟别人抱怨,你只能在我面前抱怨。” 他边说边观察柏昌意的表情:“你不会真有什么可抱怨的吧?我多好啊!” “我知道。”柏昌意说,“所以我不得不经常想你。这句话你可以当作抱怨来听。” 庭霜嘴角弯起来:“嗯……那我也要抱怨。” 柏昌意也笑:“尽管说。” 要抱怨柏昌意实在很难,庭霜想了半天,终于想到一个。他用特别勾人的声音说:“你留给我的钢笔,太,细,了。” 第二天,保洁阿姨在打扫浴室的时候发现浴缸旁边落了一支看起来贵的钢笔,还乎乎的。她赶紧擦干净拿去给家里的保姆,保姆又拿去给祝敖,说是在庭霜卧室旁边的那个浴室里捡到的。 吃晚饭的时候祝敖把钢笔给庭霜:“你的?” 庭霜花了一秒回忆他前一晚把这支笔扔哪儿了,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道:“噢对,我昨晚泡澡的时候在想算法来着,不拿笔记一下我怕忘了。” 祝敖点点头,转头教育祝文嘉:“学学你哥。” 自从庭审后祝文嘉就一副自暴自弃的状态,庭霜也没有管。这种事得靠自己。祝文嘉能给他下载个软件找对象,但他没法给祝文嘉下载个软件找妈。 他甚至不想知道翁韵宜的判决结果。 宣判当天律师给他打电话,还没等律师说判决结果,他就先说:“您说我听了这结果,是会高兴呢,还是难受呢?” 律师想了想,说:“不好说。” 庭霜一笑,说:“我想也是。不管是个什么结果吧,站在我这个位置都是高兴也不合适,难受也不合适。” 律师顿了一下,说:“那您还听判决结果不听?” “不听了。”庭霜半开玩笑似的说,“冗余信息占内存。” 他确实觉到这些东西在慢慢地跟他离关系。 他像躺在海底逐渐上升的人,只要等待最后一层覆在他体表的水膜离他的身体、断裂成水珠落向海面,他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到光下。 他每天非常规律地早起,陪祝敖吃早饭,然后去公司上班,努力做好那些他至今也没能喜上的工作,傍晚回家,仍旧是陪祝敖吃饭、散步。 他有时候还一个人去母校场跑步,跑完步去校门外吃馄饨。 应该是某一个周六,自他和柏昌意一起去吃馄饨后一个多月的光景,他自己一个人再次去馄饨店。 正好是中午饭点,店里人多。排在庭霜前面的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,店老板一见他,就亲热地招呼道:“也是高三补课的吧?” “对,就高三的星期六还在这儿。”男生笑着点头,然后催促道,“老板快点哈,我吃完还想去会儿踢球。” “放心,这份就是你的。”店老板说着还给那男生多下了两个馄饨,“高三辛苦,多吃点。” 轮到庭霜的时候,店老板稍作打量,少了方才的稔,多了几分客气:“先生您吃什么?” 先生? 庭霜微愣,可也只一瞬。 大概人做过的事都会在身上留下痕迹,今后应该再也不会有人误认为他是个高中生了。 他看了一眼前面那个男生,笑说:“跟他一样。” 店小人多,吃的时候他也不讲究,就和其他高中生拼在一桌,他听着他们说月考成绩、讨论高考改革、吐槽做不完的作业。 “我太难了。”有个学生搞笑地模仿电影里的台词,“只有高三这样,还是人生都这样?” “当然只有高三这样。”庭霜边吃边搭腔。 店老板也鼓励说:“对,考完就好了。” 庭霜笑眯眯地补充说:“因为以后的人生只会更难啦。” 刚一说完他就被心系考生的店老板赶到店外摆在路边的空桌上,一个人在萧瑟的秋风里吃完了剩下的馄饨。 他也经常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roborun总部大楼的楼顶上去。 那里很像lr所的楼顶,同样没有其他人,同样可以看到很远的风景。 他在上面吃过午饭,睡过午觉,养过不怕冻的仙人掌,思考过一些有意义或没意义的问题,也偶尔靠在围栏上打电话把柏昌意叫醒,看着很高很高的天,说professor我有个东西不会,你给我讲讲。 柏昌意看一眼钟,说tg,现在才五点半,德国开始用冬令时了,我们的时差从六小时变成七小时了。 庭霜说,professor,我的professor。 柏昌意只好纵容说,好吧你哪里不会? 庭霜还喜躺在院子里那棵柏树下。 被柏树遮住的天空斗转星移,好像每一次他躺下去再起来的时候,都有旧的星子落下,又有新的星子升起。 他身边的落叶积得越来越厚,然后干枯、被踩碎、被清走,院子里的植物都换了样貌,除了那棵柏树。 冬天了。 猎户座升上顶空,东南方,天星亮得像夜归人的指路灯。 祝敖康复得还不错,大部分时候都不用再坐轮椅,在专人的指导和努力练习下,他缓慢而艰难地习惯了拄着拐杖走路,就像他缓慢而艰难地习惯了他师德堪忧的儿媳。 十二月的时候,祝敖重返roborun总部,庭霜陪同。 同一天下午,庭霜递了结束实习的申请书。 那天傍晚,祝敖第一次带庭霜一起站上roborun大楼的楼顶。 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