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,他并不知道。 他一直不清楚她这样的人,居然也会对某一件事情所深深惧怕——而且,是无能为力地那种惧怕。 他只看到她长长睫,雪白脸,有一种软弱无比的凄清。 那天,她临时换了一件便服。 因为上次离开钧台,去有熊国时返回已经是四个月之后,她来不及准备参加钧台之享的王服,他便临时给她准备了许多便装。 当然,每个驿站里,都有便装,原是为了提供给诸侯们的方便。 便装的质量,好坏,美程度,则就各有区别了。 但是,鱼凫国驿站里提供的,则是一等一的美丝绸。 上次她来钧台,正是钧台辩论,他重伤之时,钧台真可谓一贫如洗,本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,但几个月之后,他便在自己能力范围内,尽力给她女王一般的排场。 所有的服饰,都是远近来投靠的妇女当中的巧手绣娘完成,虽谈不上美轮美奂,可也是非常致了。 但今天,她身上穿的却并非他的提供。 那是她自己的随身行装。 委蛇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,无论何时,都携带着少主的包袱。 那是一件便装,雪白的丝绸上只刺绣了一丛红的芙蓉,青枝绿叶红花,就像意境渺远的水墨山水。 这令她消失了一切的杀伤力,也不再是那个强大无比的鱼凫王。 只是一个文弱的少女而已。 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她。 她静静坐在那里,就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卷。 可是,眼眸每每转动之间,那画卷便淌起来,无比的活生香。 他的心底,砰砰地跳。 那美,就好像是没有边际的,每一次靠近,分明就觉比上一次更强烈许多许多。 他的呼也仿佛停止了。 而心跳却快撞破腔了,一颗滚烫的心就像马上要破壁而出一般。 他忽然上前几步。 距离她一步之遥,他才停下来。 “初蕾!” 他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。 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。 他的声音十分急促:“初蕾,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……可是,我忍不住了……初蕾,我很喜你……我一直很喜你……”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。 她猝不及防,也没有反抗。 他的掌心滚烫,语无伦次:“初蕾,我一直想向你求婚……我知道这不是好时机,可是,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,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……初蕾……” 他要求婚,绝非是因为夏后氏、云华夫人等,他们都认为他该向鱼凫王求婚。 事实上,他求婚,只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私念。 哪怕这求婚,对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,也必须求婚不可。 “初蕾,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,只是,那时候,我不敢,也没有勇气……” 他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很长的话,甚至无法准确地表达这种心意,只是如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,反反复复就是那么两句:“初蕾,我很喜你……真的……初蕾,这是真的……” 此外,再也说不出任何的甜言语。 在他二十几年单纯而又复杂的人生旅程里,也的确讲不出别的任何甜言语了。 她,已经是他少年时代起心仪的第一个女孩。 第一次,标准便达到了至高无上。 此后,无论什么样的佳丽便再也入不了眼。 可是,这种心事,他从来不敢公然吐:大禹王刚刚驾崩时,他不敢;在西北沙漠里九死一生时,他不敢;当百里行暮在她身边时,他更是不敢;甚至,在她登基之时,他千里迢迢赶去金沙王城,只为了见她一面……那时候,他还是不敢。 现在,忽然就不顾一切了。 他知道,若是错失机会,以后,恐怕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。 他的掌心就像他一颗炽烈跳跃的心。 “初蕾,答应我吧……求你了……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心情……可是,很久很久以前,我就想对你说这话了……真的,除了你,我再也没有对别的任何女孩子有过这样的心思……我也不知是怎么了,每每想起你,总是彻夜难眠……尤其是这一次你来了钧台,我真的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形容……每天我都想来找你,我希望你永远留在钧台再也不要离开……或者,我陪着你去金沙王城,甚至天涯海角……真的,无论去哪里,我都愿意与你同行……” 他急匆匆地:“你知道,诸侯联盟会议很快会召开,我留不留在钧台都不重要了,所以,我随时可以随你离开。真的,天涯海角都行……” 她静静地听着,竟然恍恍惚惚的。 若是换一个人,她一定会觉得可笑。 这世界上,哪有一个人真的能伴随一个人永远走到天涯海角的? 这只是一句虚妄之言而已。 可因为是涂山侯人,她便笑不出来。 他,是她少时起唯一的朋友。 直到现在,也是唯一的朋友。 忽忽之间,原来认识他已经七八年了。 两个少年,已经变成了独挑重担的青年。 可是,他脸上的情怀和青涩,居然从未改变。 她忽然很动,再也不觉得他的话有任何可笑之处。 他的掌心更烫,将她的手也握得更紧。 “初蕾……初蕾……” 除了这两个字,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 沉默。 很长时间的沉默。 沉默得他误以为握在掌心里的那双手,也合着自己心跳的节拍了。 慢慢地,竟然有狂喜从心口蔓延。 可是,下一刻,手里一空,他心里也忽然一空,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离开自己。 她的距离,已经距离他三步之遥。 她的声音也是恍恍惚惚的:“涂山侯人,这不可能……我们之间没可能……” 他傻傻地:“为什么?” 她不知怎么回答。 他还是傻傻地,固执地:“为什么?初蕾?为什么?” 她慢慢地指着自己的心口:“不行……真的不行…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百里行暮没有死,我总觉得他藏在某个地方,一直窥视着我……我多次想要忘记他,我也曾痛恨他,诅咒他……可是,没法……无论什么关键的时刻,我都会看到他……我在外游……我回到金沙王城……我登基……我去祭拜父王……甚至我做噩梦,他也总会出现在我的梦中……” 有一个人,他明明已经离去。 可是,他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生活之中。 而且,绝不是只有回忆。 他会如影随形在你每一次的喜怒哀乐里。 多可怕。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一个亡魂攫住了心魄,被他捏在手里,就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,本不敢轻举妄动。 甚至,重新喜一个人都不行。 就算要重新开始,也不行。 她低下头,长长的睫垂下去,眼神凄清,声音里有他从未听过的凄惶,不安:“对不起,涂山侯人……我怕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摆他的影子……真的,我曾经试着努力,可是,没有办法……” 她举起一只手,随意挥了挥,声音更低了:“就像我这只手,你亲眼所见,一拳足以砸死一个巨人。可是,这元气并非是我自己的,是百里行暮给我的……他临死之前,把他一切的能量全部度给我……现在我都分不清楚,他到底是已经死了,还是变了一种方式,将自己的魂魄寄生在了我的体内……好多时候,午夜梦回,我总分不清楚,我是我自己,还是他……” 或者,自己身上,已经一半变成了百里行暮,一半才是凫风初蕾? 更多的时候,她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。 冷冷地,带着一种审视和监督。 黑暗的时候,行走的时候,沉思的时候,失神的时候……他总是如影随形。 于每一个月升之时,于每一个落之时,在雾起和晨曦织的每一个夜夜,她从来无法摆这种无影无踪的困扰。 就像怀里贴身珍藏的太神鸟金箔。 本以为只是一个象征的王者之物,结果,它不但能开启古蜀国历代王者的藏宝库,居然还在那片可怕的青草蛇广场上救了自己一命。 那是百里行暮临死之时,亲手给自己的。 这金箔,也变成了他的一部分。 于是,她只好得出结论。 那个人没死。 百里行暮没死。 就算死了,他残余的魂魄也寄生到了金箔上,自己的元气上。 因此,竟然觉得欣和安全。 甚至,惨淡的幸福。 …… 涂山侯人最初只是呆呆地盯着她,到后来,看到她这样的脸,忽然就绝望了——那是瞎子都知道的情怀—— 如果不是很很一个人,岂会有这样的凄苦孤独? 此时的凫风初蕾,软弱得就像是一朵刚刚被人掐断了生命的花。 而他,却如一个深入沙漠许多天,明明看到了最后一点救命的源泉,结果,奔过去一看,居然只是一场海市蜃楼。 许久许久。 屋子里只有沉默。 好几次,涂山侯人张嘴,可是,他的嘴非常干涩,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,好像一切的言辞已经黔驴技穷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