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哪敢躲,生生受了,将那东西接在手中,却是个草拟而未经中书,直接递到永初帝手里的折子。那上头墨迹尚新,必是在几个时辰之内写就,折子的内容却令太子两眼一黑,几乎翻到在地。 梁绍买官,东鬻爵? 这罪名实在太大,大得让太子双股发颤,声音都变了,“父皇,儿臣绝未做过此事!” “人证物证都已被韩哲查明,你还抵赖!一个陈博不算,你还想把梁绍这等蠢材送过去,是想做什么?让泰州失得更快,叫东襄尽早兵临城下,迫到朕的跟前?”永初帝怒气滔天,一把抢过那折子,扬声就想叫魏善进来。 太子生怕永初帝盛怒之下严惩,当即叩首道:“父皇,父皇明察!儿臣总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在这紧要关头卖官鬻爵!泰州战事何等要紧,儿臣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。若梁绍庸碌,未能拦住东襄,岂不是动摇江山?儿臣就算无能,也不至于昏聩至此!求父皇明察!此事,必定是有人诬陷!” “哼!”永初帝怒极反笑,“有人诬陷?梁绍是你亲自推荐,东詹事收受贿赂人证物证皆在,谁来诬陷你?” “对,是詹事!是他!一定是他背着儿臣私自受贿,再来蛊惑儿臣!”太子似捉到救命稻草,膝行上前扯住永初帝袍角,苦声哀求,“父皇,父皇!那詹事是父皇亲赐,儿臣素来倚重,这回他举荐梁绍,儿臣看过梁绍战功,觉得他是可用之才,所以举荐给父皇。儿臣并不知道詹事私下受贿,更没有卖官鬻爵之心!” 永初帝膛急剧起伏,胡须都有些颤抖,看着在脚边苦苦哀求的太子,盛怒之下,忽然从心底生出浓浓的失望。 从他立了太子之起,便对东寄与重望,可太子是如何报答的? 以前种种庸碌暂且不提,单是这一年中,他的行事,可有半点东风范?受代王欺瞒挑唆,在朝堂重臣和定王之间兴风作浪;东襄战事紧急,他非但拿不出什么有用的对策,反推荐陈博那等弃城逃走的人,信誓旦旦;及至檀城危急,他跟皇后联手阻拦定王,却又举荐梁绍这等买官之人来出战,甚至方才宴上,还打着挑拨定王的主意,岂非误国误民? 枉费他念着父子亲情着意维护,东的表现着实令人失望透顶。 哪怕这次梁绍的事,太子真的不知情,他身为东之主,难道连太子詹事的行事也难以掌控?这样的太子,识人不明,易受欺瞒,嫉妒贤能,不思进取,如何能放心将江山百姓给他? 永初帝长叹一声,仿佛自责,“朕顾念亲情,却险些误了国事。” 太子愕然抬头,看到永初帝面上盛怒渐渐化为冰冷,看他的眼神中,全是失望。 浑身似落入冰窖,太子隐约品咂出那声叹息中的意思,待分辩时,永初帝已冷声道:“出去。” 没有任何责罚,只有简单而冰冷的两个字,却叫太子如临深渊。 他胆战心惊的观察永初帝的神,见永初帝眼底似要生出怒意,哪敢再留,当即道:“父皇息怒,儿臣先告退,这就去查明实情,必不叫父皇失望!” 永初帝挥挥手,“叫玄素进来。” 仿佛浑身疲惫,老皇帝勉力恢复了往常威仪态度,转至御案后端然而坐。 殿外,太子浑身皆是冷汗,被夜风一吹,更觉冰凉入骨。太子忍不住打个嚏,瞧见定王冷肃而立的神,更觉厌恶,却又不敢发作,只冷声道:“父皇命你进去。” 定王容如旧,拱手同太子行礼毕,抬步入内。 * 遥远的呼庆贺声在殿门阖上的那一瞬被隔绝在外,极安静的殿中,唯有四角的鎏金香炉吐香雾。 通明的烛火将金砖照得愈发漆黑沉闷,定王走至御前,屈膝庄重行礼。 永初帝经了一夜笙歌,酒意上头,方才又动怒气,神思稍见疲倦。趁此间隙扶着桌案没坐片刻,听见定王的声音,便抬起眼皮。 跪在案前的人身姿拔,墨织金的披风拖在金砖上,拉出个极短的侧影。冷峻的面目之外,头发被漆黑的冠束在顶心,浑身似乎时刻紧绷,无半点冗赘。比起太子身上朱红与橙黄杂的贵气冠冕,定王通身上下几乎都是黑,偶尔织金为兽,也如他的情般冷肃沉重。 这样的态度在永初帝从前看来,总会觉出隐约的威胁,令人不喜。此时有太子的庸碌无措对比,却反而叫人觉得稳重可靠。 大抵是真的上了年纪,才会看重这份稳重。 永初帝看着跪姿笔直的儿子,心内叹息,头一次察觉,自己对这儿子的疏远,是为不可告人的忌惮—— 譬如太子虽庸碌,却有足够的孝心,事父事君,都恭敬孝顺,绝不敢悖逆。假使让太子依旧在东住上十年,怕也不会有异议。而定王却情冷硬,父子本就生疏隔阂,他事父虽敬,却少了太子那份孝心,廷内外,也没少抗旨不遵,就连皇权的威仪也难以震慑。他的才能魄力远胜太子,政事见解上也自有主张,只是羽翼束缚,锋芒内敛。 倘若换定王住入东,父子相左时,他会像如今的太子般顺承圣意,恭敬事君吗?距离至尊权位只差一步,而他这父皇却始终在头顶独掌大权,令他难展抱负时,他会愿意顺从吗? 永初帝觉得未必。 弑兄杀父,明知当道士的胡言语是有人刻意安排,那四个字还是如噩梦般萦绕在永初帝的脑海。 定王的胆魄能力远胜他年轻的时候,这种难以敛藏的锋锐会让他觉出不安,甚至为此觉出隐忧,不敢放任他羽翼丰。而如今情势迫,力不从心之下,江山百姓,终究胜过了这份隐忧。 永初帝着鬓角,驱散诸般杂思绪。 “东襄战事愈发艰难。”他坐在御案后面,缓缓开口,“檀城守将陈博弃城而逃,檀城已落入敌手。” “弃城而逃?”定王虽知陈博未必能守住檀城,却未料他敢做出这等事,当即心惊皱眉。 永初帝点头,将方才深深的失望与疲惫收敛,端然坐起,“檀城失守,泰州便危急。倘若让东襄人占着泰州往西包抄拿下北庭,北边防线,就算是彻底溃散。这种事,绝不可发生。” 定王抬目,如弓蓄势待发,拱手道:“儿臣愿率兵北上,夺回檀城!” “朕也有此意。”永初帝一改往常的犹豫模糊,这回态度很分明。 定王当即道:“谢父皇!儿臣此去,必定夺回檀城,筑牢边防。” “何止檀城。朕有意让你领行军都督,总摄北庭与泰州战事,将东襄大军驱出关外。”永初帝目光落在定王脸上,未在他容间寻出半分波澜。 定王只谢恩道:“儿臣必定不负父皇所托!” “在此之前,朕还有件事想问你。”永初帝眉目稍稍缓和,“将隋丽华给你做正妃自然不妥,但你的府中,却也不能缺了正妃。最适宜的高晟之女已给了玄夷,你如何打算?” “儿臣不愿另娶。” “一直让正妃之位悬空?” “陶殷目下虽为侧妃,但假以时,诞下儿女,也可居正妃之位。” “陶殷?”永初帝摇头,“她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,做侧妃已是勉强,如何当得正妃?朕不计较此事,准她居于侧妃,已是格外开恩。倘若以她为正妃,争议之下,未尝不会有变故——朕可查知,陶靖在南郡的家中,还留有冯卿故人。” 定王愕然抬目,与永初帝对视。 那个冯卿故人他知道,是当年照顾冯卿逃往南郡的婆子。陶靖入京城时,那婆子怕回京被人认出,便留在南郡为冯卿守墓,如今还好端端的活着。南郡离京颇远,那婆子又只是当年一介不起眼的铺婢,若非刻意追查,不会有半点,所以定王并未动那婆子。可是,永初帝竟已不动声的查了此事? 他强心绪,肃然道:“此事儿臣自会处置,陶殷是季先生外孙女,此事绝不会更改。” 永初帝冷笑了声,“你对她,倒是情深义重。” “儿臣既娶她为,自要善加珍重。” “所以不惜违背圣意,不顾大局?”永初帝目光陡然带了锋锐,肃然道:“你若是个平常王爷,任你如何重情,朕都不会过问。可此次朕既然将此重任给你,就绝不许你再因私废公,为私情所惑。陶殷绝不可做正妃,你若执意如此,便永远留在王府做你的情种!私情与前程孰轻孰重,自己琢磨。” 永初帝说罢,便拂袖离开。 定王恭送,双手按在冰凉的金砖,细嚼永初帝话里的意思,心中翻起惊涛骇浪。 ☆、第87章 2.28 定王走出阙,夜已极深。 隔着护城河回首,巍峨的城楼宛如黑的巨兽,静静望着他。灯随着城墙延绵向远处,朱红的门上铜钉醒目,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不得僭越的庄重威仪。墙之内有明黄龙椅,至尊权位,天下之兴亡、四方之盛衰,皆由此定。 定王并不知道当时永初帝为他封号为“定”时,是怎样的心思,却知道他心中所求的,便是这封号的寓意——天下安定,百姓富足。不再为战所扰,不再为敌寇所侵。甚至像太.祖当年,即便不能开疆拓土,也要令家国昌盛,震慑四方。 这样的天下,需要中有胆识魄力的明主,而当今太子,显然是最不适合的那个。 于是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,便是自然而然的事。 那是他数年踽踽独行中,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。 而今夜永初帝袒心思,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,似乎触手可及。 他本该为之狂喜,却因永初帝给出的二择其一,难展笑容。 定王骑了黒狮子,肃然行走在街头,烈烈披风之下,双手紧握缰绳。 朱雀长街上张灯结彩,于漆黑夜空下更见辉煌多姿,然而街市上几乎杳无人踪,比起元夕夜的人如,便格外显得冷清。 往年宴散时,也是这样的空旷街市。城百姓阖家团圆守岁,他在街市间徘徊,对于府中的空冷寂,心内隐隐抵触。他甚至记得去年的孤冷,去书房练字排遣,回神时却只有篇的陶殷。 此时,她正在王府等他。静照堂的轩窗之内,会有暖茶焚香,美人夜读。 街灯光似都成了温暖泽,定王猛夹马腹,往王府疾驰。 王府今年热闹了许多,从巷口便迤逦挑了各灯笼,进了府门,更是处处辉煌溢彩。越往静照堂走,节庆的气氛便越浓厚,府中仆婢往来,竟自喜气洋洋——听长史前提起,说阿殷今年除了布置陈设之外,特地给府中仆婢赏了不少银钱,另命膳司备丰盛饭菜赐到各处。王府的氛围,也确实与往年大不相同。 还未走至静照堂,便听远处传来笑声。 甬道旁的树上缀了各灯笼,如错落的星辰,围出的朦胧光晕中,有绚丽烟花绽放,一阵一阵,如很小时随娘亲看过的如雨星,璀璨西行。 院门敞开,廊下缀了各灯笼,如兔、如狐、如鱼、如鸟。 阿殷裹着银红洒金的斗篷,将娇美面容嵌在狐中间,正站在烟花背后,展颜而笑。院的嬷嬷仆婢暂时忘却身份,围拢在周围,或是勤快的将廊下备着的烟花递过去,或是上前点燃烟花,或是在后头捂着耳朵看热闹,笑得喜气洋洋。 自他搬入王府,就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。 定王冷肃的眉目间,不自觉也含了笑意。 院中众人察觉他的出现,各自有些敬惧。唯阿殷含笑上来,高挑修长的身影走路时不似寻常稳当,明眸中却蕴笑意,衬着正璀璨绽放的烟花,美不可方物——比起初见时的青涩少女,如今的她,更韵致。 定王将她接住,察觉她指尖冰凉,“不冷吗?” “冷啊。”阿殷眉眼弯弯,忽然将双手伸入定王领中,在他颈间取暖,偷袭得逞般得意的笑。她在宴上喝得虽不多,回来后却自斟自饮了片刻,这会儿酒意已有些上头。醉后的美人反应不似寻常机,明亮的眼睛却更人,落在定王面上一错不错,双手也不老实的愈愈深。 她枉顾身后众人,凑到定王耳边,低笑道:“殿下真好看。已经等殿下好半天了。” 头一回被她真心夸赞,却是得了个好看的评价,定王愕然,旋即微笑,“喜烟花?” “当然喜,殿下瞧——”阿殷回身叫如意。 六七个婢女上前将早就并排放好的烟花点燃,霎时光彩四溢,映照人面,胜过芙蓉香暖。 “很好看。”定王终于绽出笑意,揽着阿殷走到廊下,吩咐旁人继续。 于是院中继续如前热闹,阿殷不乐意旁观,便往院中去点烟火。 定王立于廊下,瞧着院笑,眼底笑意愈来愈深。 末了,阿殷又拉着定王入内各自用了半碗府中备下的饺子,才换衣盥洗,对坐守岁。 丑时几乎过半,远处不时还有爆竹声响,阿殷酒意更浓,傻笑着将定王瞧了半天,最终没抵住困意侵袭,倒在定王怀里。定王将她抱回榻上,拥被而卧,殊无睡意。直至天将明,才换衣着履,自往书房中去。 * 阿殷醒来,已是近午时分。 宿醉未醒,睡意尚且朦胧。她如常的摸向枕畔,察觉没人,才倏然睁眼。 头似乎已经很高了,即便隔了数重帘幕,依旧能觉出屋中的亮堂。阿殷翻身坐起,定了定神,外头如意听见动静,掀帐进来,“王妃醒了?” “殿下呢?” “一早就去了书房,正召常司马议事。”如意捧来衣裳,服侍阿殷穿衣洗漱。 阿殷闻言却有些意外。年节方始,按例说今除非有极要紧的事,各家都该清闲过年,或是去寺中进香,怎的定王却突然召了常荀来议事?随口问如意是有何事,如意自然不知道,只能暂且作罢,对镜梳妆。 书房之内,定王与常荀却无此闲情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