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开始的程序都是一模一样的。 先观察玉料,再确认纹理,这便是玉雕中的“读玉”。 勾勒花纹的这个步骤,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做出成品,所以都省略了。 只有一柱香的时间,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珍贵。 细若游丝,想在玉料上雕出如此细致的线条,首先对刻刀有极苛刻的要求。 刀锋要利,刀身要薄,一刀下去便没有回头的路。 众人不仅闭上了嘴,甚至还微微屏住了呼。 刀尖要有劲,但落于玉料出来的线条却要飘逸自然。 如云,如雾,袅袅绕绕。 虽然提出的比试内容只有游丝描,但若真的只勾勒线条,展现出游丝描,到底还是落了下乘。 这个道理,所有人都懂得。 他们需要在这一柱香的时间里,展现游丝描的湛技艺,还需要做出合适的作品。 这无疑是难上加难。 应轩微微抿着,额角逐渐渗了汗,手腕用力,身心放松,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变得平和。 刀尖缓缓掠过玉料表面,玉屑簌簌飘落。 这是真正的玉屑,如雪花般晶莹细腻,但却有着雪花无法比拟的光泽。 但此时此刻,无人欣赏它的美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胶着在那柄刀上。 究竟,应轩能否再创奇迹? 百工门,莫非真的如它的名字一样,拥有百种失传的技艺? 那未免也太可怕了。 而马征的目光,却一直粘在重云的刀上。 重云运刀时,一如他这个人谨慎,行刀极稳。 刻出来的线条又细又匀,连绵不绝,一圈一圈勾勒出云纹。 一朵云竟是一线条勾就,断不断。 光是这一手,就足见其底。 马征默默地点了点头:难怪他能够拿到全国大师称号,有这般技艺,倒也不算辱没。 也正因为如此,他看向应轩的目光便了三分担忧。 第472章 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 虽然说应轩是陆子安的大徒弟,木雕是拿得出手的,但玉雕,还是这么考验功底的技艺…… 他真的不敢抱太大希望。 但马征更担心应轩会输,以重云的心,今天应轩出这个题,在他看来怕是在侮辱他。 若是应轩输了,重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? 怕是连带着将百工门一块踩了都有可能。 这么想着,他不将目光移向应轩。 却见应轩虽然额上有汗,却目光有神,挥刀间如有神助,一条条纤丝细线信手掂来,竟毫无阻滞。 他仿佛不是在雕刻,而是在绘画。 刻刀在玉料上以各种技法,或刻或深雕,竟仿佛如白描一般轻松写意。 他用线条的网状结构造出的皴法更是多姿多彩。 这些皴法是创造的种种线条形式,用以表现山石、树木等自然物象的、向背、凹凸等不同的形态和质。 线条的错并置,构造了造化的千形百态。 一幅妇女端坐的画面,就这般逐渐显出身形。 在他的手下,女子丰姿冶丽,虽看不清面目,但寥寥几笔便已有了清雅风骨。 更不用说细节描绘微,刀法细劲连绵,虽然尚未完成,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幅难得的上佳之作。 “怎么觉这画面……越看越眼……”马征不皱了皱眉,低声呢喃。 古茂就站在他身边,听到他的自言自语,轻声笑了:“《女史箴图》第八段,现存于鹰国博物馆。” “啊,对我想起来了……”马征怔怔看着那件作品,想起真品尚在国外,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 《女史箴图》是顾恺之据张华的《女史篇》画的一卷图画卷。 此图原为清内府所藏,公元1900年庚子之役,八国联军入北京,为鹰军所掠。 而东晋画家顾恺之,在我国古代绘画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。 东晋太傅谢安认为顾恺之的绘画是“有苍生以来未之有”。 张彦远说:“自古论画者以顾生之迹天然绝伦,评者不敢一二。” 真正的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足可见顾恺之有多难得。 “又是鹰博。”如果说已经被陆子安换回国内的几件文物都来路正当的话,这《女史箴图》便当真是掠夺之物。 马征万万没想到,应轩会在当前情景下,作出一幅这样的作品。 那一场天降横祸,是所有人心中永远的痛。 光此立意,便不难看出,应轩的心之正,目标之远。 他是在以这幅作品,向世人说明,他继承了师父的衣钵,并会将陆子安尚未完成的事业延续下去! 马征从没想过,光是看着一个贞静的女子,他心中便会起如此多的波澜。 但是,那可是顾恺之啊! ——这一刻,几乎所有画家,都在心中无声呐喊。 张怀瓘曾说:“顾公运思微,襟灵莫测,虽寄迹翰墨,其神气飘然,在烟霄之上,不可以图画间求。象人之美,张(僧繇)得其,陆(探微)得其骨,顾得其神,神妙亡方,以顾为最。” 他说的“神妙亡方”,是指顾恺之对人物神的表现(传神)已经达到了极高妙而至于无法可循的境界。 从没有人,能够将顾恺之的作品完全重现。 陆子安兴许是有这个能力,但他一向不屑于制作赝品,竟是从未这样做过。 于是,在此时此刻,此地,应轩这一幅作品,刚一出现,便已经撷住了众人的心。 应轩这个人,太可怕了。 他盯着人心最软的那一处,下手又狠又准,这一刀扎得他们心都在滴血,却偏偏舍不得移开眼睛。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气声,看来他们都已经看出来了,马征无奈地笑了。 他算是懂了。 重云还真没想错,应轩之所以挑游丝描,就是在羞辱他。 他挑的是重云最得意、最隐秘的技艺,然后堂堂正正地打败他。 从基底,从巅峰,一寸一寸地碾。 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,简直是灭顶之灾。 这一瞬间,马征心里甚至有些后怕。 如果,当初他站错了位置,此时这可怕的一幕会不会出现在他身上? 光是这么想想,他都觉后背冷汗涔涔,几乎站立不住。 还好,他选对了。 这样想的人,还有很多。 在场的人里面,多数都是长偃市曾经的守旧派。 这一刻,他们换目光,清晰地看懂了各自眼底未说出口的话。 他们必须得团结!统一! 看着他们暗自下定决心的模样,凤老爷子忽地低声笑了一声。 “爷,你怎么了?”凤钰有些不解地看着他。 凤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,摇摇头笑了:“没什么。” 说了,你也不懂。 这百工门倒是有点意思。 师父陆子安明着人,唱尽了白脸,却还让人们恩戴德。 徒弟应轩故意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,红脸唱遍,这一手下马威,彻底肃杀了这些人的反叛之心。 两个人搭台唱着同一台戏,倒是默契十足。 今天过后,长偃市这些工匠,还有谁会回归守旧派? 不,不会有了。 没有人会想成为第二个重云。 不知什么时候,重云已经停了下来。 应轩毫无所觉,依然在专心地雕刻着。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,他将一个贞静的妇女沉思的画面展现得淋漓尽致。 第八段的箴文内容是“翼翼矜矜,福所以兴。靖恭自思,荣显所期”,而应轩最狠的是,他所有线条,都是以游丝描勾勒而成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