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见远处山坳之中,一队兵马被领至此处,带头之人猛地勒马停下,打了个手势,前方战旗挥动,将其命令传递给后方。寂静黑夜中,数万兵井然有序,如水席卷而过,又自动分开,一簇往左,一簇往右,埋伏于两侧山坳内。 领头之人风尘仆仆,身披锁子甲,戴头盔,单手持斩马刀,年逾五十,却依旧难掩其悍将风姿。 獒云与燕迟同时起身,喃喃道:“父王……” 苏合可汗似有所,朝儿子们所在的方向策马而来。他的铁靴踏在地上,鹰隼一般的眼睛环视过来,仅是将季怀真似笑非笑地一看,就威顿生。 燕迟脸倔强,往季怀真面前一挡,低声道:“父王。” 苏合笑道:“都当大将军的人了,刚与你三哥立了件奇功,怎么还在爹面前撒娇,你拼死护他,难道爹还能将人杀了不成。”他语气一顿,那玩味目光又落在季怀真身上,遗憾道:“虽却有此意。” 季怀真冷汗直,一瘸一拐上前,正要说些什么,苏合却不再看他,平静道:“季大人这条命暂且留下,是死是活,我儿说了算。” 他从獒云手中接过布防图,又点出两处薄弱之处,点出两处可全力进攻的地形,给獒云去排兵布阵。 父子二人站于高坡上,时刻注视着下方动静。 苏合没来之时,燕迟运筹帷幄,排兵布阵,当真担得起“大将军”一名号,可苏合一来,他站在父亲身边时,又仿佛回到数年前,因着叶红玉的关系,心中带恨,又难抵挡血缘中的亲近,仍不知该如何同父亲心平气和地相处。 季怀真并不上前打扰,只远远看着,突然想起曾在巧口中听过,说燕迟与叶红玉在凭栏村生活时,苏合并不常来看他母子二人。燕迟思念父亲,又恐惹母亲哀思,下意识模仿苏合可汗的一举一动,会学着他的发式,给自己编辫子。 如今那个学父亲一举一动的人,也和父亲长得一样高了。 想起季怀真的话,燕迟心中隐隐不安,生硬道:“父王,你去后方坐镇便可。有我和獒云,出不了差错。” 苏合却摇了摇头,笑道:“洪如乃我一生宿敌,此战避无可避,若能将他斩杀在此,鞑靼将再无翻身之机,大齐气数已尽,不会死灰复燃,往后就看你们的了。爹不止是为你来的,还是为夷戎来的。” 继而一看这个最疼最偏心的儿子,目光中难掩眷恋怀念,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。 苏合心中,又回想起那个英姿飒的身影。 他突然轻声道:“你可知自己为什么而战?” 燕迟懵懂一瞬,点了点头,正要开口,苏合却打断道:“不必告诉旁人,你只需坚定本心,纵使手握权力,也别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战,你和你大哥三哥都不同,有他们没有的东西。爹做不到的事情,护不住的人,你能做到。” 话音一落,耳边已传来马蹄踏地的隆隆声。 洪如及其军队已近在咫尺。 “小燕,往后的路,爹再护不住你了,但爹会和你娘一起,在冥冥之中保佑你。你是爹娘的骄傲。”苏合冲燕迟笑了笑,继而拉起长弓,双目紧闭,听声辨位,长箭直指山道尽头,鞑靼人随时可能会出现。 一阵风吹过。 燕迟突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,正要说话,苏合又笑着“嘘”了声。 苏合的双眼仍闭着。 那与燕迟相似的眉眼难掩英俊,却比燕迟更加成从容,是岁月给他平的独有魅力。他仔细聆听山中动静,随着第一个鞑子在路尽头出现,苏合耳朵动了动,捏着箭尾的手指霎时间松开,轻声道:“——着。” 话音落下,已是一箭穿敌人头颅! 那势如破竹,裹挟着雷霆万钧的一箭拉开一场大战的帷幕。 苏合可汗一马当先,高举斩马刀,向着宿敌去了。燕迟与獒云两位皇子紧随其后,率兵随苏合出击,如黑云般倾轧而下,两股势力刚一碰头,便战得不可开。 此战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,必定是载入史册的一战,两方最高等级的大将亲临,率军厮杀。燕迟率军从左翼突击,獒云从右,季怀真的齐军则完全堵住后路,三方呈包抄之势将鞑军退路完全堵死。 可那洪如乃是可与苏合一较高下的人物,见此颓势,反倒越战越勇,派出锐之师,逐渐杀出条血路来,而他自己,则在战局最中心处,如定海神针般稳稳立着。 两方大将兵器接的瞬间爆出阵阵火花,二人一触及分,下一刻又战在一处,乃是为了心中子,明知前方陷阱重重,却仍义无反顾地来了。 洪如渐渐落于下风,苏合却仍然气势如山,弃了那不适用于近战的斩马刀,出间佩刀,朝洪如狠狠一撞将其掀翻,随后追上,锋利刀尖猛地没入洪如膛,见那一代枭雄口鲜血,挣扎了两下,没了声息。 杀其首领,苏合脸上却仍不见喜。 在远处厮杀的燕迟似有所,心头突然一空,下意识朝父亲看去。他眼中渐惊恐神,意识到什么,大喊道:“——爹!”季怀真被他语气中的撕心裂肺也引着看了过去,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。 只见一杆冷箭,角度刁钻,在苏合斩杀洪如的同时,中其后心。 那伟岸高大身躯猛地一僵,又很快反应过来,抬手砍断箭矢,一刀将靠近的敌人毙命。拓跋燕迟疯了般,摘下长弓瞄准箭矢来的方向,可那偷袭之人一旦得手必定撤离,又哪里肯给燕迟报仇的机会。 燕迟眼悲愤痛苦,却找不到暗算自己父亲之人,手足无措之下朝父亲连滚带爬地去了。 季怀真拍马追上,让燕迟将苏合扶到马上,燕迟又抢了一骑,与季怀真一起将父亲送回营地。一到营地,不需燕迟吩咐,季怀真便一瘸一拐,将许大夫架来。 见众人神,许大夫也明白有事发生,不再科打诨,抱着药包一头扎入帐中。 燕迟在外等着,全身都在发抖。 半晌过后,许大夫出来,对着燕迟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箭之人有备而来,箭上淬了毒。” 话音一落,燕迟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,季怀真的心也跟着沉下,但他心中早有预,回来的路上是他骑马带着苏合可汗,听他气声渐渐弱,额头大汗直,嘴逐渐发紫,心里就有了猜想,却不敢在这等关头告诉燕迟。 榻之上,苏合赤着壮上身坐着,背后箭伤虽已得到处理,然而那早已进血的毒却无法医治。 见燕迟来了,他嘴发白,勉强冲燕迟一笑,招手道:“来。” 燕迟踉踉跄跄,抬头跪在父亲面前。 “父王……” 苏合摇了摇头:“说了多少次了,别叫父王,叫爹。” “爹接下来要说的话,你要记住。洪如已死,阿苏尔在你们手里,鞑靼进关之路被你大哥把控着,他们再无还手之力,爹带来的这两万兵,是从我开始行军打仗时就跟着我的,以后这些人全部听你指挥,归你麾下。你此战立了奇功,必定得族人拥戴,但回上京之后,不可与你大哥撕破脸皮,要想办法保住不服你大哥的旧族,要保存实力,来才可与你大哥相较,这东西你拿好,关键时刻可保命。” 说着,从旁边的衣物中摸出一物,已染上他的血,隐约看出是封信一样的东西,不知是谁人亲笔写的。 燕迟接过,展开一看,明白了什么,眼泪下,喃喃道:“我,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大哥争夺,我不想当皇帝,我也当不好皇帝,我,我只想……” “爹知道,爹一直都知道。你跟你娘一样,心里想着的,只有一个地方,一个人,但是小燕……你只能手中先有了权利,才有资格去决定不争,才不会当刀俎上的鱼,才能以你手中的权利,换取自己想要的。”苏合低着头,气息渐弱,眼中映出燕迟的影子。 帐外,獒云听得消息,终于赶回。 他似乎比燕迟还要畏惧苏合的死亡,只往前走了一步便不肯再往里进,和季怀真一起站着,如同局外人一般听着父亲临终前的话语。 “小燕,别难过,爹此次前来,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,只有我死了,他才能放心,才愿意饶你一命。他不是个好儿子,不是个好大哥,但注定是个好皇帝……”苏合摸了摸燕迟的脸,轻声道,“答应爹,来你大哥登基,无论如何要保你三哥一命。” 獒云一怔。 燕迟哽咽道:“我知道,爹,我知道。” 苏合看着燕迟的双眼,眼神渐渐涣散,低声道:“红玉……” 那抚摸着燕迟脸颊的手落了下来,苏合的头重重一垂,一代枭雄含笑而终。 伴着燕迟的悲痛哭声,獒云失魂落魄地走了进去,季怀真突然抬头,看到有星一纵而过,闪耀漆黑天幕,似归位,似离别。 此情此景,季怀真忽的痛彻心扉,喃喃道:“姐姐……” 第111章 武昭二十六年,大齐都城临安被鞑军攻破,其皇帝被夷戎生擒,太子下落不明,大皇子逃,一干大臣在太傅季怀真的带领下被夷戎强行“请”回上京。后又于临安边界发生两次战役,夷戎与齐军前后合力歼敌供十万,鞑靼首领洪如身陨,其首领之子阿苏尔被生擒回上京做质,临安彻底成了无主之城。 苏合可汗中箭而亡,不论是在上京的夷戎人,还是仍在敕勒川的剩余草原十九部,得知消息后,皆挂起黑经幡以敬哀思,其灵柩送往关外下葬时,更有万人前来为其扶灵。 与此同时,又一消息传来,大齐皇子李峁纠集兵马,以复国名号自立为王,占据临安。 夷戎大军开拔回上京,行至离上京仍有数城距离时停下休整。 对抗鞑靼与瀛禾时,燕迟獒云这两兄弟暂时联手,危机一过,便又各自为主,连锅里的饭都吃不到一处去。 苏合一死,燕迟更是沉默,然而眼前危机不断,本不给他悲痛的机会。 阿全与白雪被瀛禾的人带走,鞑靼尚有余军在附近游。上京更加暗涌动,皇位之争就落在这三兄弟头上。 三人不相上下,各有长短。老大瀛禾虽出身差些,却运筹帷幄,这些年战功赫赫,一举拿下上京,更不提还是苏合的长子;老三獒云母族势力庞大,这两年虽逐渐式微,仍不可小觑,更是与燕迟联手立了奇功,斩杀对方大将,生擒皇子,击溃鞑靼在大齐最后的势力。 可最让人不敢轻易断言的,便是七皇子燕迟。 同样战功赫赫,同样继承了母亲留下来的小部分势力,受人拥戴,还是苏合生前最疼,最寄予厚望的人,更重要的是——他是齐人与夷戎人的孩子,是叶红玉的儿子。 这身份从前于燕迟来说是阻碍,在当下却是关键。 这是齐人的江山,齐人的土地,叶红玉在齐人心中更是枭雄一样的人物,若齐人之中再无人可扭转乾坤,那么接下来齐人向着谁,谁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,谁的赢面就大。 夜幕降临,那受战争侵害,伤痕累累的大地上鬼火狐鸣,百废待兴,民众如干涸土地盼着雨水般,盼着明君救世。 趁燕迟与乌兰正商议军事,季怀真避开众人,一瘸一拐,孤身前往獒云的营地中去。 帅帐外的守卫正要拦他,却听帐内的獒云命令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 獒云背对他而坐,正将什么东西收起,季怀真只瞥了一眼,便看清那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马,边缘光滑油亮,显然时不时被人拿出放在手上把玩,是最常见的父亲雕给儿子的小玩意儿。 季怀真问:“那是苏合可汗做的?” 獒云冷冷看过来,沉道:“季大人来做什么?总不是为了关心我这败寇如何思念父亲吧。” 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受挫模样,季怀真莞尔道:“大局未定,只是鞑子被你们打得还不了手而已,你如何就是败寇了。” “有话直说,你们齐人说话就是弯弯绕绕太多。” 季怀真开门见山道:“我要你把武昭帝给我,你想做的事情,我帮你办到。” 獒云回头看着季怀真,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,那轻慢目光仿佛在说“你一个瘸子还想斗倒瀛禾”,但意识到季怀真并不是在夸夸其谈,眼中嘲之意很快消失殆尽,逐渐认真起来,突然笑了笑,摇头道:“他是燕迟给我的筹码不错,却也是个烫手山芋,他是大齐的皇帝,注定活不长,谁把他杀了,谁就是齐人眼里的众矢之的。” “你说得不错,谁杀了他,谁就是众矢之的,可你们夷戎人的眼中钉,在我这个齐人手中却是能发挥大作用。” 獒云眼睛眯了眯,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怀真。 一阵沉默之后,他从怀中掏出串钥匙,予季怀真手中,又道:“你入京之后,我会想办法与你传递消息。” 言下之意,竟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回上京。 “你要去哪里?” “不用你管。” 季怀真正要转身离去,又听獒云道:“季大人,你斗不过他的,趁着还未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,学我尽早给自己找条后路。若是后你与燕迟能留下命过上过避世的生活,说不定已是我这大哥手下留情。别再想着加官进爵,过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子了。” “加官进爵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……从前我要这些,现在不要了。” 帐外的风吹进来,吹得季怀真发丝飞扬,他伸手一挽,不知想起什么,微妙一笑,沉声道:“是人就会有把柄,是人就会有软肋,瀛禾用‘情’算计苏合,算计燕迟,焉知自己就不会被‘情’算计?只要他心中还有所念之人,所求之物,我就一定还有机会。不说反败为胜,但我就算舍出这条命,也要……” 也要为阿全挣出个未来,为燕迟挣出个凭栏村来。 季怀真不再多言,抬脚往燕迟的营地中走去。 他走路一瘸一拐,一深一浅,左腿残了,右手废了,国破家亡,本是人生最失意最狈之时,肩膀上了千斤重的担子,可步伐却无比轻快,向那亮着灯盏的营帐步履生风地去了,因为他知道里面有他可为之奋斗争取之人。 季怀真心中的那簇不信命不信天的野火,见风就长,又蹭得烧起来了。 营帐内,燕迟怔怔地坐着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