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美人在心中,不在云端◎ 这半旬, 因谢洵出任礼部尚书,有许多事务都需他亲自处理,因此来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, 但今夜他还是空亲自来了一趟。 元妤仪对上次的八叶银链不释手, 原本只是随口提出的三样礼物,现在却愈发好奇,拄着下巴看他,“这次带了什么?” 谢洵被她炽热的眼神看得心尖一阵阵的颤, 递给少女一个长方形的黑漆云母青玉盒子。 “第二件。” 这次元妤仪倒是很自觉, 将其随手放在一边,并未急着拆看,而是问道:“听说这几宣宁侯屡次邀你过府一叙,都被你拒绝了, 为何?” 她人虽不在朝中,可还是长公主,所以谢洵并不奇怪她知道这件事, 只是坦然地点了点头。 “他想证婚, 将你我名字重新纳入谢氏族谱, 我说自己只有舅父,已无父亲,就算记名,也该记在陆家。” 谢洵说到这儿, 话音微顿,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当,看了少女一眼。 元妤仪对以后入哪家族谱没什么反应, 反正对她来说, 那只是两个普通的名字而已, 她只是拉着他的手一脸凝重地继续问,“然后呢?” “谢侯说我大言不惭,是个不孝子,我顶撞了他,说他厚颜无、为老不尊。”谢洵坦白。 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也得一向如木头般懦弱的宣宁侯两眼发红,在朝上直地倒了下去,现在还关门谢客,在府里修养,至于这急病能不能养好,自然要另说。 元妤仪得知缘由,旋即气笑。 可听到谢洵一本正经地训斥自己这个冷漠无情的生父,又觉得心头的气倏然消散。 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,低声道:“骂的好,什么侯爷,我看就是个反复无常的臭老头。” 谢洵眸中倒映出少女气鼓鼓的身影,丝毫不觉得她冒犯,反而觉得她娇蛮得可,处处都讨人喜。 “江相倒台,有些不安分的朝臣又开始倚靠世家,时间一长,这些年好不容易平衡的皇族与世家的关系便会被打破,难保不会再现麓山谋反一事。” 元妤仪眨了眨眼,听得出神。 谢洵抿道:“陛下是个励图治的君主,自大晟立朝以来,世家盘踞已自成势力,经商行伍、科举官场皆有涉及,不可放纵其继续发展。” 元妤仪了然,再联想到这几闹得沸沸扬扬的谢洵拒父一事,心头不一跳。 “阿澄让你去对付世家?” 可这怎么行,谢洵本身就是陈郡谢氏子弟,若由他将屠刀伸向本族,不知要被斥骂到何种地步,那群大儒的嘴有多毒,她早就见识过。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。 谢洵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,音调温和包容,“是我主动讨的这道圣旨。” 他受着手中柔荑宛如温玉的细腻温度,只觉得无比安心,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。 “妧妧,从谢家将我逐出家门的那一刻起,我便再不是世家子了,他们不仁不义在前,所谓生养之恩不过把我当一条狗折磨,我无惧无畏,亦无所顾念。” 元妤仪在乎元澄这个唯一的弟弟; 而谢洵只在乎自己的子。 一边是弃他如敝屣的家族,在危急关头甚至与他一刀两断的父亲;另一边则是与自己生死相依、始终信任自己的心上人。 这个选择对谢洵来说,并不难做。 所以他刻意忽略谢侯爷主动求和的讯息,甚至出言讽刺,一方面是旧怨,另一方面则代表着皇帝将要对四大世家采取措施。 谢家,理所当然地成为变革下的第一族。 享受了百年的声望便利与特权,烈火烹油一般的团花锦簇,滋生出清高的傲气,龙椅上的那位不愿看见这种变化。 谢洵垂首,冰凉的额头抵着她的手背,姿态虔诚恭敬。 “我只剩一个你。” 只要她别嫌弃他,厌恶他,抛弃他。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不忍,她知道是怎样的伤害造就他今这样的冷漠,因此更加心疼。 没人生下来就是无情无义的恶魔; 是这残忍的世道和那稀薄到几乎没有的亲情他至此,他很痛,却只能对她说。 少女凸起的指骨触到青年的额头,放轻声音安他,“没关系,谢衡璋,我是你的子,也是你的家人。” 良久,谢洵才撤下她的手背,抬起漆黑清冷的眼眸,语调似有怔松。 “还剩最后一样礼物,就嫁给我。” 元妤仪脸颊瞬时滚烫,轻嗯一声,但还是认真地要求,“须得我喜。” 谢洵角噙着淡淡的笑意,“好。” 说罢了少女柔软的发,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,散着白檀香的身子后退,同她告别。 不知为何,元妤仪因他的离去愈发不舍,但知道他事多身,又接了密旨,也没有挽留。 直到再也看不见谢洵的身影,少女才依依不舍地阖上支摘窗,抬手打开方形漆盒。 里面是几副被人细心放置的卷轴,看样子像是丹青。 元妤仪随手出一副,拆开系着卷轴的玄丝带,将画铺展开,清澈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惊讶。 确实是画,画上的少女俨然是她的模样。 只是不是最近的样子。 她打开的第一张画上,是乾德前无垠的雪地,巍峨深被那场大雪覆盖,青年被罚跪请罪,面前却垂下一双雪白的皓腕,撑着油纸伞。 谢洵将记忆中的她重新画了出来。 赤红孔雀羽缎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子,少女额边垂下两缕沾着雪粒的乌发,面颊柔美,睫羽微垂,专注地凝望着他。 这是将他们凑到一起的那场雪; 也是谢洵第一次直面她的善意。 元妤仪又去取匣子中的第二幅画。 这张画的背景她相当悉,正是在公主府的鎏华院。 花枝葳蕤的游廊下,光和煦而灿烂,笼在梳着单螺髻的少女身上,将她的杏襦裙染成耀眼的浅金。 彼时的元妤仪素手捧着几瓣干花,衣袖挽到小臂,看到游廊尽头的青年,脸上的笑意更浓。 谢洵笔下的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,那些过往可能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时刻,被他重新定格。 元妤仪心头一阵阵悸动,又出第三幅画。 依旧是她。 是刚从承恩寺回来的她。 夕下,少女手上擎着鲜的凤凰花枝,瓣的颜是淡淡的白,可是眉眼间却漾着一道浓烈的喜悦,眼底隐有朦胧的水雾闪烁。 元妤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,忙将这副画也放到一边,了眼眶,调整好呼去拆另几幅画。 二人在兖州逃亡时,画了甚至有点丑陋的妆容,少女白皙的肤被遮成小麦,坐在驴车的末尾,一双漂亮的凤眸却闪着波光。 还有他们刚到兖州,在路上遇到背井离乡的百姓时,元妤仪拿着干粮包裹和水囊走向奄奄一息的小姑娘,细心又专注地喂她喝水。 青州小镇的客栈里,那场雷霆急雨过后晴朗的早晨,少女纤长浓密的睫宛如蝶翼,在眼下打下一点影,靠在青年怀里睡得乖巧而恬静。 …… 看完这几幅画,元妤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停止跳动,只余漫长的颤抖回音。 谢洵的画技很好,甚至不输丹青妙手; 但很明显,他的画里也夹杂了一分其他画师没有的东西——情,浓烈得似乎要溢出来的意。 他笔下的元妤仪,不只有窈窕身姿、明的五官,更是鲜活的、生机的,身上的每一寸都不遗余力地散发着耀眼的生命力。 宛如一株风绽放的海棠,舒展着自己的每一寸骨骼和枝叶。 在谢洵眼中,她的美不断具象化,未曾于普通的工笔描摹,而是诉诸情与。 她独一无二,又惊心动魄。 元妤仪觉得虚空中,自己的呼越来越,她想,聪明人真的很可怕。 他悉她的一切,明白她的每一个想法,甚至记住了她的每一个表情。 他的记很好,连她的衣裙颜都记得,每一张画上的少女都一样,却又不一样。 她的神情、她眼底的笑意,波动的光芒,都被他重新画出来。 这就是聪明人,在他眼里,其实元妤仪还有什么可以遮掩隐瞒的呢?他全知道。 正如她了解他那些痛苦曲折的过往一样,谢洵也清晰地知着她这一路心绪的变化,他们彼此之间其实早已没有任何隔阂与秘密。 元妤仪知道聪明人应当防备,可她也清楚自己再也防不住,毕竟他连送她的礼物都这样耗费心思,几乎贴近她的心坎。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栩栩如生的画像上,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层又一层,源源不断的涟漪。 聪明人真危险。 可她还是喜聪明人。 可将画卷收起来时,她这次又在盒子的夹层里翻到一张带着墨迹的字条。 “古人曰‘美人如花隔云端’,从前觉得可信,可画笔落下时方知此话不真,因你在我心中,不在云端。” 美人在心中,不在云端。 所以谢洵记得她、重她,因此画她生机蓬、画她明俏丽、画她温柔宛如济世神女。 元妤仪没忍住笑出来,可是笑着笑着,本就酸涩的眼眶溢出几滴晶莹的泪珠,顺着下颌没入衣襟。 她觉得自己真是高估谢洵了。 他分明还是那个没有半点心机的傻瓜,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喜他呢? 既沉溺于他的面面俱到、运筹帷幄,又恋于他剖出一颗赤子心宛如稚子。 无限包容,再难身,原来就是。 正如他着画中的每一个她; 元妤仪知道,自己也着每一个他。 作者有话说: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