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好的浴房被毁了,地上全是水和碎砖块。 拉开木门,外面站了一排训练有素的黑甲兵,为首的道:“回禀阁老,某等正在拘捕逃犯,加上这儿两个和尚,一共是十四个,待抓到就押往州牢。” 楚青崖还裹着他那湘妃的绸披风,嗓音如数九寒冬:“王爷千金之躯,押到都司衙门好生款待,只是别让他再开口,本官怕他嚷嚷着向陈将军讨要妾。” 士兵们一个个低着头,生怕笑出来脑袋就丢了。 他走近两个被绑住手跪在地上的易容师,匕首“唰”地一划,僧衣下赫然出黑的五毒纹身,在场之人皆了口凉气。 “是南越蛮子!” “这两人分开关,本官来审。”楚青崖用刀背抬起一人的脸,见他目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,风轻云淡地笑道,“看样子是块硬骨头,不知可否像你的同族一样撑上三天?” 赵氏香水行的走廊上,老板瞠目结舌,不明白今天的生意怎么就黄了,铺子被士兵围得水不通。等里面的人都出来,他大着胆子拉住一个士兵: “小哥,陈将军呢?我开浴堂是要养家糊口的,这这这,锅炉都破了……” 一锭金元宝忽然抛到手上,老板“哎呀”一声望去,有个头戴毡笠、身披黑大氅的汉子站在人群中,佩一把长刀,气势万钧地阔步走来,正是本省的都指挥使、镇远将军陈灌。 他眼,不可置信:“您不是在里头泡澡吗?” 陈灌大手一挥,“大伙儿都看见了,我今没进去过。这钱你收着,给浴堂修缮。” 他不多废话,走上前“唰”地拉开屋门,清清嗓子:“请阁——” 门后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,都戴着羊皮帽,身上裹得严严实实,你推我一下,我扯你一下,正互相扒拉着,冷不防门骤然开了,都张嘴望着他,活像一对傻狍子。 陈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。 “将军,这两人是?”一个千户奇怪地问。 他“唰”地又把门关上了,板着脸回身,“楚阁老已经从后门回去了,里面还有别人在洗澡,这只是一对淘气的夫罢了。” 江蓠隔着门听到这话,脸腾地红了,拉着楚青崖就往后门走,“你怎么不告诉我前门堵着这么多人?” “我哪知道,我叫他等在巷口的。”楚青崖埋怨,“赶紧回去休息,昨晚熬了一夜没睡,你不困吗?” 江蓠一点也不困,眼冒绿光,“我一想到你穿肚兜和裙子——” 嘴被捂上,楚青崖拖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后门,上了马车,“再提一个字就……” “就怎么?你还敢威胁我?”江蓠箕踞着,仰头瞪他,“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!要不是我手上有宝贝,陈将军怎么会答应见你!要不是我扮成他的模样,你能拿到虎符和锦囊?” 她抱着臂喋喋不休,用他昨天的话反过来教训他:“楚大人,你知不知礼?读没读过书?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,我可是你的大恩人,你若是我,就给我磕上三个响头,叫一声——” 楚青崖头痛得要命,把一只银壶到她手里,“快喝了,你用陈灌的声音说话,我只能叫你孙子。” 江蓠把壶里极浓的茶吨吨吨喝了一半,又吃了几个化冻的柿子,过了半柱香,嗓音开始变细,到了衙门,就完全变了回来。这活下去的薜荔虫最怕浓茶和柿子,想提前结束药效,服下即可,只是会沙哑两天。 陈灌按礼制带兵在门前,练武之人耳力好,听到车里连叫了三声,黑着脸离远了些,仿佛沾到了什么脏东西。楚青崖扶着气焰嚣张的夫人下车,对黑跪了一片的士兵视若无睹,径直来到陈灌面前,然而对方一眼也没看他,朝他夫人拱手道: “有劳夫人,还望夫人回京,在拙荆和小女面前美言几句。” 江蓠笑道:“应该的,小栩在国子监很照顾我妹妹,她俩住同一个号舍,极是要好。” 陈灌叹了口气,“我很久没见这孩子,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。”又对楚青崖道:“要不是尊夫人带来了我女儿的信,凭阁老在拜帖上写的那几句话,我是不会掺和的。” 楚青崖嘲讽道:“将军说得好像与自己毫无干系,镇守边关的将领私自约见藩王,这是什么罪名,不用本官点出来吧?今你去见了他,来就是两个脑袋滚在菜市口,后头跟着两大家子监斩候。” 江蓠急忙打圆场,“没发生的事就不要说了,将军不是配合我们了吗?还委屈将军受了皮之苦。” 陈灌摆摆左手,腕上出四个小红点,周围的皮肤浮起丝络状的血痕,“被虫子叮一下罢了,不不痛,却真叫我大开眼界,原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手段。夫人胆大心细,遇事果决,陈某佩服之至。” 昨晚江蓠遣小兵送去了杀手锏,她大年初一带着厚礼去陈家拜访主母,让阿芷当说客,叫小栩背着她娘写了封信给她爹。信中详述了她在国子监上学的经历,薛家郡主平是怎么关照她的,楚阁老的小姨子又是怎么和她一起同甘共苦写功课,把薛家和楚家真心实意地夸了一通,最后尽抒对父亲的思念之情。 江蓠看完就觉得这小丫头学问虽不太好,但写起东西来那叫一个真挚,做父亲的看了一定动,事实果然如此,陈灌三年未见这个心肝宝贝,想得厉害,看在女儿的份上见了他们。 这一见,她就有机会拿出薛湛给的竹筒,里面是他的陈情书、收着的玉——他十五岁行冠礼时陈灌送的,还有开了铃铛取出的一枚虫卵,泡在血里,用小匣子密封,走到丰正好破蛹而出。 江蓠先前把薛湛的信看了十遍,倒背如,打心眼里叹服,这等撰文可谓登峰造极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几百字一挥而就,该说的说,不该说的不说,比程文集上印的那些近年的科举文章不知强了多少倍。她自问再读十年书也写不出来,这靠的是揣摩人情世故的功夫。 陈灌要是看了这个还怀疑薛家,那就没天理了。 三个人在议事厅短暂商量后,定了个以假真的计策。楚青崖坚持不让陈灌见齐王,江蓠向来物尽其用,因得了那薜荔虫,便自告奋勇扮成陈灌的模样,当着两人的面大显身手,把桂堂里学到的易容术使了个淋漓尽致。 这一扮,便花了一整晚,不仅脸和声音变了,上半身也用膏泥糊了层假皮。走出衙门被酒坊老板叫住,她就知道扮成了,只是进了浴堂,脸上的妆仅能维持一小会儿,也不能坐到水里,因为月事还没走。 条件苛刻,但水汽朦胧的环境已经足够她发挥,她向来是靠一张嘴横行霸道的。 得了陈灌的夸奖,江蓠笑开了花,和他一起跨进门,把楚青崖甩在了后头。她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怎样一副脸,向陈灌递了个眼神,两人快步走到檐下。 她把嗓音放柔:“陈将军,你与他同朝为官,家中小辈又好,这是缘分。我让他扮成你的妾室在齐王面前胳膊脚,他那么骄傲的人,嘴上从不吃亏,肯做这些着实难得。他替你把私会藩王的事挡下来,又放下了身段,你们就算过去有天大的仇怨,也该抵消了,就看在令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,如何?” 陈灌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:“夫人可是误会了?我跟楚阁老有什么仇?顶多是看不惯他的文人脾气,说话夹带,以前没少给卫所和州官气受。” 这下换成江蓠呆了,试探着问:“我听说您的兄长以前在刑部当差……” “喔,死在任上的那个与我同父异母,我们没什么情。” “我还听说您的表弟……” “我母亲那边有三十多个表兄弟,夫人说哪个?” 江蓠忙摇头,“没,是我记岔了。那,他口的刀伤,可是您……” “这倒是我砍的,”陈灌摸摸下巴,“离心脏两寸,他命怪硬的,不过这也不能怨我,例行公事罢了。” “这怎么说?” 陈灌奇怪:“楚阁老没告诉夫人?他就靠这个得了先帝赞赏,青云直上的。” 江蓠蹙起眉,望了眼倚在池边阑干上的楚青崖,他也侧首看她,目光中透出一丝狡猾的笑,狐狸似的歪了歪脑袋。 陈灌提及往事,不胜唏嘘,“弘德二年要不是楚阁老,和北狄那一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呢。彼时边境连吃败仗,主将战死,援军未到,兵荒马的,我有天晚上驻军在休原,带着部下巡逻,云里掉下斗大的雹子,人马都窝在营里发抖。三更刚过,打东边来了两个硬闯出城的骑兵,都蒙着脸。我以为是细作,一刀砍死一个,另一刀砍在一人口,当时以为他没气了,揭了面巾一看,竟是本地那个十六岁的小县令,生得眉清目秀的!” 江蓠忍不住“啊”地叫出了声。 “他命大,第二天早上先帝就领兵到了休原,正巧带着个神医,把他给救活了。先帝问他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私自出城,他说——” 陈灌停了一下,半是叹半是后怕:“他说要去西可汗的大营,效仿古之纵横家,凭三寸不烂之舌施离间计,给大燕争取息之机,知州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,他便自己悄悄去了。真是一个敢说,一个敢信!先帝给了他一匹绛霄骝,一颗保命丹,让大夫给他了针,就这么带着伤跑去了草原。” “后来呢?”江蓠紧张地问。 “他独自一人去,五天后被西可汗帐下的两个特勤抬回来,丢了半条命。” 陈灌回想起来,仍是惊异,“他醒来也不说话,悄悄地下,趁那两个送他回来的特勤睡觉,把他们抹了脖子,血溅了一屋。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,他杀了人,让士兵通报给先帝,自个儿骑马回县衙继续当差,还顺了卫所里一厚棉被、一件羊皮袄,就跟回家探了趟亲似的。过了一天,赤狄起了内讧,靖北军大胜,战局就这么逆转过来了。再后来,狄人西去,战火平息,三年任期,县令去了京城高就,我再见到他,他已是大燕立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臣了。” 江蓠百集,久久不能语,半晌道:“我曾听说过这个传闻。这算是头一年当官,把后面的苦都吃尽了吧。” 陈灌叹了口气,“夫人到底不是官场中人,似楚阁老这般血拼命,外人看来是一鸣惊人,先苦后甜,却不知往后每一步只有更艰辛,朝堂之上的争斗,比我砍在他身上的那一刀还要凶狠呢。我虽不喜他的脾气,却以为他是百年难出的国之利器。我也不怀疑他对先帝的忠诚,只要是见过他和先帝相处的人,都不会怀疑。唉,先帝去的太早了。” 江蓠不又望向池边喂鱼的那个人,冬晴朗,他眉宇间也一派晴朗,嘴角微微扬着,像个与世无争的闲散公子。 她记得他说过,他的莫逆之,早就不在世上了。 为什么这个人经历过这么多,她却很少意识到他是一个危险的人? 都说高处不胜寒,可他身上全是火种,热得快要把她融化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设定上薜荔虫喜酸,茶叶和柿子都是强碱的。那个字是薜不是薛啊,屈原《九歌·山鬼》: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。薜荔是一种香草,所以这个虫子有香味。 男主当年也是个鲜衣怒马小帅狗,现在成了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大领导,一身力全用开车和吵架上去了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