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火蒺藜轰然炸开,车板七零八落地飞出去,一时间崖上烟雾弥漫,人咳马嘶,玄英跑到崖边探看,两个侍卫和杜蘅一起踢飞那些火球,另外两个去大路追那群假和尚,雪地里马蹄印车辙一片凌。 爆炸声过后,对面的山崖落下大片积雪,而后又是沉闷的一响,听得人心惊跳。 齐王的马车上了大道,一个假和尚在马背上稳稳地立起来,用手遮着眉骨俯瞰,银白的雪地里一点殷红蔓延开,山里飞出几只大鸟,在空中盘旋。 是秃鹫。 严冬的深山食物稀少,这些鸟闻到血腥味,来得比闪电还快。 鸟鸣伴着人悲愤的嘶吼,回在山间。 “主子,那个人死了。”他禀告道。 “死了便死了,”车里人打了个哈欠,声音带着困意,“想办法把后面那两个小子甩开。” 秃鹫扇着翅膀落在松林旁的雪地上,蹦跶着靠近散架的车舆。 从上方看,它们褐的脑袋茸茸的。 温热的呼在耳边,江蓠攀着他的肩,上那细而韧的皮鞭还着,这东西差点没把她的骨头给勒断。楚青崖用右胳膊把她捞在前,握着绳子从他们藏身的凹壁往下坠,刚才车掉下去的一瞬间,他左手中一枚铁做的利爪飞弹出去,牢牢地嵌入石壁,把他们吊了起来,而车里装的羊血袋和死兔子则葬身谷底。 下到一半,他见她还望着那几只秃鹫,低声问:“有这么好看?” 她人在他怀里,都不看他一眼。 江蓠很认真地问:“它为什么叫秃鹫呢,它不是有头发?” 他笑了声,“那群秃驴不也有头发。” “人家问你正经的。” 他便正经回答:“兀鹫才没有头发。” 她又说:“狗有头发,还油光锃亮的。” 楚青崖瞪着她,恨不得咬她一口,想起杜蘅喊的那一嗓子,质问:“你那包袱里装了什么宝贝,连命都不要了?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把你揪下来,那火蒺藜炸得你脸开花,到了地府阎王都认不得你。” “他认不认得我,关你什么事。”她嘴硬,“你快下去,吊在空中难受。” “我看你享受得很。”他虽这么说,垂目却发现她脸苍白,微微皱眉道:“可是伤着哪儿了?” 她绝望地道:“坏了。” 绳子用尽,楚青崖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,正准备抱着她往下跳,她一把拉住他。 “到底怎么了?” 江蓠道:“我月事来了,刚来的。” 楚青崖沉默地望着她。 她说:“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紧张那包袱吗,里头除了和离书还有月事带,这个真不能丢,丢了我只能撕你衣服做了。” 他没说话,也出绝望的表情。 江蓠补充道:“我刚刚问你秃鹫为什么有头发,是想缓和一下你的心情。” “你知道这山里有多少吗?闻到血腥味就跟上来了。” “那我能怎么办,癸水跟你的嘴一样,是能憋住的吗?”她说,“都是你不好。” 楚青崖匪夷所思:“这你都能怪到我头上?” 江蓠编排起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,草稿都不用打,“要不是你不行,我就怀孕了,怀孕就不用来月事了。” “你别说了。”他抱着她,心如死灰,“你再说一句,我怕忍不住把你丢下去喂秃鹫。” 江蓠张了张嘴,明智地把话憋了回去。 楚青崖蹲下身,像头拉磨的驴一样叹气,“你上来,我背你。” 她倒也不推一推,从善如地搂住他的脖子,悄悄把脸贴在他肩上。他身量很高,肩背也宽,背着她轻轻巧巧地跃下岩层,足下生风。江蓠看他这身手是练过的,好奇道: “平时也没看你练,宝刀未老啊。” “我怎么没练?你睡到那时候,我什么时候下你都不知道。”他很是无奈,但得了她夸奖,还是多了句嘴,“我爹从前做县丞,就是个小官,我幼时都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儿,璧山有竹海,我六岁就能爬到五丈高的竹子上帮人家砍竹脑了。有个普济寺的师父看我骨格还成,我爹就请他带着我练,多少学了些功夫,保命是够用了。” “你爹还有远见的。” 楚青崖提起往事,“我原来有个哥哥,只比我大三个月,和姐姐是龙凤胎。我四岁时县里闹洪灾,我们一起掉下河,第二天被人捞上来送到家门口,我活了,哥哥没救过来。从那以后爹娘就紧着我和姐姐的身子,怕我们生病,很是费心。” 这件事他从没和她说过。 “可怜天下父母心……”江蓠说到一半打住了,“除了我爹,他只在我发誓的时候有用。” 待双脚落到谷底,方知这山崖有约五十丈高,抬头向上看不见道路,视野被崖壁阻住。山谷里是一片老松林,经过暴风雪的摧残,仍然枝繁叶茂,从顶上看一片死寂,身处其中方知暗藏生机,有寒鸦在林中啼叫。 谷中的天比崖上的暗,只有几丝黯淡的光线从树枝间漏下来。楚青崖连打几个呼哨,等了半柱香,一匹枣红马从林中跑来,背上有个小袋子,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,是为了防止猛兽靠近的。然而这袋子已被树枝戳了个窟窿,里头的粉末一倾而空,楚青崖拍了拍马脖子,喂了它一块饴糖做奖赏: “干得好。” 那马瞅了他一眼,“呸”地吐了口唾沫,垂下眼皮嚼着糖块。 他拉过江蓠的手,在她掌心画了几条线,“穿过这片林子就有村庄,我们今晚在那里落脚。我带的六个侍卫和杜蘅在上面走小路,我们走直道,从两山之间过去,明就能抢在齐王之前进徐谷县,再走两就到丰。齐王要赶路,身边就那么几个人,必定不会耗费时间下来查看尸体,这下他们暴了,等我一到那儿就跟陈灌要些人手,直接抓了捆回京城。” 他说得容易,江蓠一看这幽深的密林,申时刚过就昏暗森,里头有幢幢黑影,分辨不出是动物还是枯死的树,兼有穿林风似鬼哭神号,令人心生畏惧。 “侍卫不来找你吗?” 楚青崖把她抱上马,翻身坐在她身后,“怕了?我让你早点离开,你偏要跟着我犯险,这林子我本打算一个人走。” 江蓠强撑颜面,“我也不是没进过这种地方,我一个人不是走出坤岭了吗?” 虽然每天晚上都有地方住,白才赶路。 他不由叹道:“你说说,你到底为了什么?不好好在家过年,却出来受罪。我就没见过死要面子到这个份上的。” 她掐了他一下,“都跟你说过了,还问。” 楚青崖笑道:“那我晚上当着你的面拜读画押,好不好?何必等见到陈将军再给我,咱们今就指天为誓,往后再无瓜葛。” 江蓠靠在他口,小声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下的马听得烦,撂蹄子踢飞几颗石子,楚青崖一抖缰绳,它就往来路猛冲,若不是她坐在他前面,指定要被甩出去。 “你这马,脾气怎么这么差……” “可能是吃得不够好吧。”楚青崖不以为意。 这匹马是他昨一早就叫侍卫放出去的,虽然脾气不好,但聪明又能跑,这里它多年前来过,自个儿就能寻到路跑下山崖,在林子里等着。因为它气太高,那个负责放马的侍卫只能牵不能骑,做完事就骑着自己的马回城了,留了捆干草给它当饭。 这马憋了一肚子的气,跑起来虎虎生威,两侧的景物都模糊了。寒风如刀割着脸,江蓠直把脑袋往他怀里缩,问道:“它叫什么名字?” “十七。” 她“噫”了一下,对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很蔑视。 “你的白马叫什么?” “丹枫。” “谁给的?” “嘉惠郡主。” 楚青崖冷笑一声,“放,它要是郡主的马,我脚上钉个马掌,驮着它跑两千里回京城。‘湛湛江水上有枫’,那德就跟薛湛一模一样,令人作呕。” 江蓠当初收下这马和竹筒,心中也大概知晓,但薛白为了给哥哥避嫌,一口咬定是自己的,她便没拂人家面子。 “你净睁着眼睛说瞎话!丹枫子可好了,你一边吐去,别吐我身上。”她鄙夷道,“你给马起名字这么敷衍,可见对生灵毫无护之心。” 楚青崖据理力争:“我叫它十七,是因为我那时有十六个侍卫,我把它当个人看。它在衙门吃公粮,我也在衙门吃公粮,它吃饴糖,我也吃饴糖,我待它哪里不好了?” 那马打了个响鼻,高高腾起前蹄,跃下小坡,江蓠听到它又“呸”地吐了口唾沫。 真是成了。 但这话竟无处反驳,她知道他成婚前是一文钱也不想多花的,也就是婚后大把大把地撒银子出去。 楚青崖又道:“你骑着他的马来找我,我竟不知是他绿还是我绿。” 江蓠怒道:“你就认定了!你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,就这样侮辱他,还侮辱我。你不绿,你一颗心都是黑的,脸也是黑的,就不会做个好人!” 他哼笑:“我不是好人,他也未必好到哪里去。只要对你有非分之想,就不是好人,就该死。” “你才该死!”江蓠气得回身打他,被他攥住手腕,紧紧地摁在口。 纵马跑了一段,风直往口鼻里灌,她只得闭上嘴,往围领里缩脖子,颠簸中身下涌出一股股热,十分难受。 忽听他在头顶问:“肚子疼吗?我不在,有没有按时吃药?” 她明明不疼,他一问,好像就疼起来,于是又怨愤地打了他一下,“吃了,带着药。” “迟了半个月,这太医不济事,下次不请他来了。” 江蓠说:“你别怪人家,要怪就怪你自己,我本来每个月都迟七天的,都是你发脾气,得我天天晚上睡不好,还要赶路。” 她嗓音含嗔,是他最悉不过的语气,他单手策着马,角扬起,也稔地回道:“是是是,都是我不好,消消气,咱们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了,你也不想引来吧?” “你别叫了!” “得令。” 绛霄骝不愧是难得一见的龙驹,载着两个人,跑得分外潇洒恣意,一抬腿就是丈远,在幽暗的林间来去如风,穿岩跃瀑,四蹄简直要在雪泥里刨出一阵云雾来,驾着筋斗云飞出十万八千里。 江蓠只在官道上这样策马跑过,裹紧了衣袍,眼前发花,什么也看不见,心想这样千里神骏,平时养在刑部的马厩里,和拉车的驽马一样吃些干巴巴的粮草,实在是委屈了。她的丹枫虽然脾气好,吃饭却有些挑嘴,是要哄的,想必在侯府里天天有鲜草,顿顿有水果,是个马中的侯爵王孙。 都说狗随主人,看来马也是随主人的。 楚青崖右手引绳,左手托着她的后,就这样跑到太落山,约莫行了十几里地,马慢下来,最后停在结冰的溪边,撇了下脑袋。 前方的雪地上堆着错纵横的死树,想是不久前才被风吹倒的,堵住了路。 楚青崖对马道:“你不是很行吗?慢慢跨过去,别跑。” 马扭头看他,林子深处传来野兽的啸声,凄厉萧索。 江蓠拽紧他的袖子,“它说有。” 马翻个白眼,动了动嘴,楚青崖一巴掌扇过去:“你再呸一下试试?” 它耳朵一抖,俯下头嚼地上的草,鼻孔里呼哧呼哧地气。 楚青崖掏出罗盘,就着夜明珠看了片刻,“已经快出林子了,咱们绕过去,向西折一段路,那儿有片湖,然后继续向东北走。”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悍马:什么档次,跟我吃一样的糖? 屈原《招魂》:湛湛江水兮,上有枫。 大家看过B站养鹿人大比兜没,鹿牛马皮都很厚,使劲也不疼,不锈钢饭盆打狗头也是,造不成实质伤害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