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年夜未下雪,北风呼呼刮了半宿,到了下半夜,树亦静,人亦困。 香烛燃尽,碧罗帐如水散去涟漪,笼着一凌锦衾,乌泱泱的长发于枕上,出一寸柔腻雪背,几枚润的红印在指尖下轻颤。 楚青崖梳理着怀中人汗的额发,听她发出猫咪般的轻哼,安抚地啄吻她热的侧脸,低语:“一定要上那儿去?” “嗯……” “不就赴个生辰宴,一回来就翻箱倒柜地找衣裳,你是去选秀,还是去择婿?” 江蓠闭着眼,帐中香带了股很浓的醋味,“你也穿好看些,随我一同去,这样择起来有个比较……” 他翻个身撑在上方,扯她的睫,“我就是死了,烧成了灰,也不往那晦气的靖武侯府飘。”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,骨头酥软无力,“别……我要睡觉。” 楚青崖觉得他还能再来一次,可看她脸困倦的样子,诚是经不起折腾了。 他抬起她的腿,往里头看了看,“还行,能走路。你要去,就穿件绵,外头罩件厚裙子,不要两件裙子迭着穿,里头蹿风,我一摸膝盖都是冷的。” “不要穿子,好麻烦……”她含糊地喃喃。 他像是对穿衣起了兴趣,念叨着柜子里的衣服,什么花纹好看,什么料子防风,江蓠把头埋在他口,困得不行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沉入梦乡。 第二懒懒地起,已过午,晴光照着园盛开的腊梅,幽冷香气渗入窗棂。 因晚上要敞开肚子吃山珍海味,江蓠只用了碗红枣桂圆粥、几条蒸素卷,沐浴后坐在妆台前,点上苏合香,慢悠悠地挑着首饰。 自打来了京城,她头次去别人府上做客,去的还是第一等侯爵的府邸,不能不心打扮一番。郡主做生,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定要面,听说还有位公主要来,若是穿戴太简单,不免失了礼数。 江蓠拿篦子梳着头,楚青崖就在一旁看着,拈起一缕柔顺的黑发,认真建议:“你绾那单螺髻好看,着玉兰花的钗子,很是清雅。” 她权当耳旁风,嫌弃地扯回他手里的头发,令燕挽了个随云髻,用金丝缀玉的步摇在髻上,又配了镶红珊瑚的簪子、两支云母粉蝶珠花,脑后留一束发辫垂下来,用红绦子系了。 “怎不全都挽上去?”楚青崖问。 江蓠扶住额,“你不懂就别说话……我全都挽上去,个素簪子,那是去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过生吗?那叫去庙里上香。嫁了人才梳妇人髻,这样梳别人不会问。” 她在国子监里可没说自己是一品诰命夫人,否则这个学是上不成了。 铜镜里映出他耷拉的嘴角,江蓠伸手摸摸他滑溜溜的发丝,抓着摇了摇,“你去给我找套裙子好不好?晚上不是很有兴致么。” 他披着宽松的中衣,打开一人高的橱柜,这边看看,那边瞧瞧,“你衣裳怎如此多?新做的?” “来京城没做过呀,都是娘给我带来的,还有些姐姐穿的。”江蓠斜睨着他,“这就叫多了?夏天轻薄的衣裳都收起来了,这些是冷天穿的。” 楚青崖只听到个“冷天穿的”,那必然有绵,在里头找了一阵,终于扒拉出一条半新不旧的靛蓝绸子,摸上去夹层里是蚕丝。 “这个暖和。”他把子搭在绣墩上,继续找裙子和袄子,不多时便堆了一衣物,站在边益求地挑选起来。 江蓠给他找了件事做,自己乐得清净,呵开鱼胶,在眉心贴了朵朱红的海棠花钿,又从妆奁里拿出一对光润的珍珠坠子,调了银圈松紧,挂在耳轮上,最后用指甲挑了一丁点胭脂,在上涂了抹若有若无的。 这颗脑袋是打理完毕了,一回头,楚青崖两只手拎着裙子站在身后,嘴角挂着笑,摇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。 她叫丫鬟退下,站起来接过衣裙,看到上头的花纹,眉头就蹙起来。 “你挑的这是什么……” 楚青崖得意道:“你头上戴红的金的,我就找了红的金的,穿上肯定好看。” 江蓠左手是山茶红石榴提花缎的百褶裙,右手是螽斯攀寿桃的大红织金绣襦,真是哭无泪。 就知道这男人一点用都没有,谁要穿个蝈蝈在身上啊! “楚大人,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求子心切?又是蝈蝈又是石榴,干脆把披风也换成葡萄莲蓬得了,谁家未出阁的女孩儿穿这些串门。” 楚青崖好不容易才挑出几个漂亮花纹,被她这样一说,就很丢面子,“那你自己挑,干什么还使唤我。” 江蓠把衣裙都放回橱子,把昨挑好的翻出来,碎碎念:“都给你扒拉到顶下面去了。” 他赌气坐下喝茶,看她一件件套上,还多嘴:“把绵穿上。” 子子子……他干脆娶了大绵算了。 江蓠不情不愿地系好带,把裙子罩在外面,一颗颗扣上袄子的盘花扣,在他面前转了一圈,“怎么样?” 楚青崖端茶的手在空中顿住,过了须臾,才沮丧地道:“真的不能穿蝈蝈石榴葡萄莲蓬纹么?” 江蓠没理他,拿起衣桁上挂着的藕合暗花缎披风,往身上一披,对镜看了看,意地点了下头,在间系了枚白玉环。 这样看起来,就像那么回事了,从头到脚没有过于名贵的物件,不喧宾夺主。 一双手骤然从身后环抱住她的,温热的呼在脖子上,微微地。 楚青崖用嘴蹭着她光洁的皮肤,嗅着她身上的馨香,低低道:“能不能不去他家?就在这陪我,我……给你画画儿,你不是怨我毁了你的画像么?” 疏淡的天光透过窗格,将人影投在山水绣屏上,乌啼月落,雪江洲,岸边风生出一株亭亭的兰草。 镜中人眸剪秋水,千斛明珠觉未多,眉如翠羽,月照山雾朦胧。远观之时,只见云鬓步摇飞星,额间海棠点朱颜,桃红云锦围素,雪青缎裙织蝴蝶,端的是玉树光,翩翩婉婉,道不尽的袅娜绰约。 楚青崖揽着她,附耳道:“‘妆罢立风,一笑千金少’,夫人当得这句好词。” 他的印在颈侧,将将要下去,江蓠用力推开他,埋怨道:“哪家立风的千金小姐穿大绵!” 娉婷静好的美人顷刻间消散了。 “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?”楚青崖望着她,眸光闪动。 江蓠怕他又要胡闹,及时唤燕进来,让她换身整齐衣服,然后去阿芷房里看看,今晚她们三人都要去。 “请柬都收了,不去怎么行?昨晚不是陪你了吗,你这人怎么都不知足。”她脸上一热,小声咕哝,“让你戴张面具一起去,你又不肯,还想把我关在家里,烦人。” 楚青崖拉下脸,“我去干什么,藏在侯府用金砖砌的马厩里看你和他谈笑风生?你把我那官帽刷绿了带去,就当是我去了。” 江蓠收拾着褡裢中的东西,空瞟他一眼,“你要是不放心——” 他以为她会发个誓,结果她接道:“——就把我休了得了,我上哪去上哪去。” 随后拉起他的爪子,敷衍地亲了一下,“这样好了吧?” 收拾完就挎起褡裢,高高兴兴出了屋。 楚青崖哼了声,“这点小恩小惠……” 她的身影经过窗前,他探了个头,喊道:“晚上一定回来!要敢留在他府上过夜,我明儿就找个由头带人抄家去!” 冬季太落得早,酉时西边红霞漫天,烧得金云翻卷,倒不觉天寒地冻。 靖武侯府在北城东边,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,在巷子外堵住了。今嘉惠郡主十六岁生辰,前来贺寿的贵人足有三十多家,其中还有长公主凤驾,文武官员的家眷们在巷口等贵宾先入,用了不少时候。 江蓠和阿芷在车中耐心等着,燕下去看,回来禀报:“来的都是女客,府门前有专人搜兵器,侍卫不能进,侍女可以。” 这时缁衣卫装扮成的车夫道:“夫人和小姐先进去,我们几个想个法子混入。靖武侯早年是带兵的,府上养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,不好对付。” 江蓠道:“燕也会些功夫,再说郡主和长公主在的地方,肯定防护周密,你们藏在暗处,指不定被当成刺客发现了,那时我也不好解释为何带着里的侍卫。你们干脆就在外头等着,我们最迟亥时出来。” 车夫想了想,“这样我们不好和大人差,不如和府卫打个招呼,说是保护夫人的亲妹妹,他们会卖我们这个面子的。” 江蓠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,但下人有他们的差事要做,“那也成。” 车夫还想说话,前面的车子动了,他驱马跟上去,看到两个魁梧的家丁走过来,目光,显然是练家子。 排到府门口,燕递上请柬,管事一看字迹,殷勤地把三人引入。绕过一扇琉璃照壁,院中华灯高照,琼枝吐葩,捧着香花瓜果的侍女穿梭在游廊里,梳着飞仙髻,彩袖飘飘,让人疑入瑶池阆苑。 不同于新修的尚书府,这里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,每走一步都有从未见过的奢华景物。 江蓠算是开了眼,也只有这种家境下养出来的人物,从小看厌了奇珍异宝金银锦绣,才会真正想找点功名利禄之外的事情做。 来到郡主住的秋水苑,天已黑下来,皓月初升。 还没跨进门槛,就听见主屋一片嬉闹,女孩子们娇俏的笑语几乎要把房顶掀翻,江蓠带着阿芷一进去,坐在榻上的薛白就兴冲冲地朝她招手: “岘玉姐姐,过来坐呀,这儿有松仁糖你吃不吃?” 榻上挤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,都是关系极亲厚的,你挨着我我挨着你,要么在叽叽喳喳地聊八卦,要么在翻花绳玩投壶,一点礼数也不讲了。房里七八糟,堆着拆开的礼盒,散着玉壶羽箭,挂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,桌上的渣斗里全是瓜子壳橘子皮,一个侍女蹲在地上收拾,另一个端着致糕点给众人品尝,几只纤纤玉手一拂,眨眼间盘子就光了。 江蓠好不容易捡了张没放东西的板凳坐,下披风给燕,让她同侯府的侍女们一道下去,趁机学一学大户人家的规矩,笑道:“你一说松仁糖,我这小妹就要口水了,我倒不吃那个,甜腻腻的。” 阿芷捧着准备好的礼盒,笑盈盈地跑过去,薛白干脆把装糖的盘子给她了,“这是你们送我的生辰礼呀,费心了!” 她迫不及待的打开,其他姑娘也凑过来看,眼睛都一亮:“好可的小兔子!还在捣药呢!” “白,你哥哥是不是也送了一对玉雕兔子?”有人问。 “是呀,他去万兴玉器铺叫老板做的,就放在那儿呢!”薛白指向书房里,桌上赫然放着一只打开的银匣子,“不过我还是更喜你送的这个,胖嘟嘟的。” 江蓠笑道:“好巧,我也是在那家玉器铺买的,一眼就相中了这个。没想到这铺子好大名气,连薛先生都亲自上门。” 一个姑娘嗑着瓜子道:“你不知道,玉器铺的王老板是侯府总管的亲弟弟,以前常来走动,小侯爷行冠礼的时候,他们送了一株好大的玉树,放在庭院里,我不过好奇摸了一下,就被我娘打了手。” “是呀,不过自从母亲生病,王老板就很少来了,总管一年也见不到一面,都陪着母亲住在佛寺里。” 薛白的语气低落下来,“我小时候可喜跟王伯伯玩儿了,七岁生辰他还送了我一只小灰兔,从山里抓来活蹦跳的,结果养了才一个月就死了!母亲说不吉利,我还不信,结果那年夏天我们家就出事了。”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“千斛明珠觉未多”、“妆罢立风”是晏几道的词,“眉如翠羽”是宋玉的赋,“玉树光”是陈叔宝的曲。其他自己瞎写的。 主人出门去party,狗狗无聊,狗狗生气,狗狗要拆家 下章开始刺的剧情~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