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嚏!” 八月的天气忽冷忽热,贡院文署内,打嚏的声音此起彼伏。 “楚大人贵体倒无恙。” 玄英抱着信鸽走到暖阁前,一本正经地搭话:“那是因为咱们阁老没人想。一大帮人锁在这儿半个月,谁家的夫人孩子不想早和他们团聚啊。” “玄英,什么信?”冷冰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。 他在帘外拆开草草看了,眼睛忽地瞪大,“大人,老爷夫人和小姐——” 楚青崖本就被屋中一帮老臣嘰嘰呱呱的谈论得烦躁,一听又是家书,掀开帘子低声道:“就这半个月工夫,什么事值得三天两头说?定是长姐有孕,要我录榜后去探望。再收到信都留着,这是官署,不是我楚家的花园。” “大人且容我说完!” “是家务就退下,是公务再来禀。” 玄英只得摸摸鼻子,“小人告退。” 走时摇了摇头。 楚青崖不觉得屉里一沓子家书有看的必要,人上了年纪,话就奇多,连一三餐都要分三句描绘。与之相比,他宁愿读阅卷官们选出的甲等试卷,有几篇确实文采斐然,立意新颖。 回到书房,一张紫檀大桌上分门别类堆了卷子。这些试卷经过收掌、弥封、誊录、对读,最终送到考官案头,此时两位主考、四位同考正吭哧吭哧地翻阅,拿朱笔批注,忽有一人拊掌怒道: “真是狡辩,等拆了封条,老夫定要把这小子找出来,好好教训他一顿!” 阅卷官都是斯文人,极少辱骂学生,还是头一回出此恶言。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围上来,将那篇策问从头看到尾,又一个老翰林拈须道: “有理有据,写法独树一帜。” 俄顷,六个考官便分成两派吵作一团。争辩半天无果,转头见楚青崖一人坐在梨花椅上闲闲地品茶,乌发玉冠清静自若,最年长的考官便有些不悦,唤他: “小阁老,你来看看这篇策问,年轻人的思路兴许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。” 楚青崖听了这称呼,眉眼一跳,放下茶杯。身为总提调,他本就有督查考试各个关节之责,只得起身往桌前站了,立刻有人给他让座。 他刑狱出身,素有酷吏之名,可往窗前振袍一坐,便如文曲星君投了凡胎,通身都是读书人的清贵气象。这时众人才想起来,面前这位不仅是先帝钦点的阁臣,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便中解元的天纵奇才。 弘德元年的闱殿试,若不是有人作弊,他取了三鼎甲也未可知。但谁又能说,状元郎的官途比他顺畅呢?十年岁月弹指过,昔年名动京城的少年已成朝廷重臣,光没有磨砺掉他与生俱来的锋芒,却将金水炼成钢,美玉铸成剑,钢锋所指,一往无前。 楚青崖拿过那张试卷,不动声地通篇浏览,十五张纸写到最后一格。 策问有两道题,一道是“烛之武退秦师”,问秦师该如何取郑;一道是“郑伯克段于鄢”,问如何从本源规正人伦,阅卷官们的分歧在于第二道。 “郑伯克段于鄢”的故事出自《国语》,说的是秋时期,郑国夫人武姜厌恶难产所生的郑庄公,却偏顺产的公子段。郑庄公登基后,捧杀谋逆的弟弟,让他自取灭亡,并软母亲,后来又和母亲重归于好。 针对这题,考生第一要骂郑庄公不兄不孝,第二要骂武姜没当好母亲,第三要骂公子段谋逆。据这三点,反推教化之策,便水到渠成。 但这个考生是怎么写的? 楚青崖颇有兴致地读了第二遍。 答卷人说,郑庄公一肚子坏水,是他父亲郑武公没教好,儿子登基都十三岁了,难道没有教过他要以慈之心对弟弟?即便捍卫君权,也要光明磊落,不玩谋诡计。武姜夫人偏心幼子,是因为难产,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,看到郑庄公就会想起生产的剧痛,情有可原。公子段敢谋逆,是因为郑庄公和母亲一直放任,从未正式告诫过他要正直,他虽然不臣,却是母亲和哥哥之间斗争的牺牲品。 是以要规正人伦,避免骨相残,与其责备武姜偏心,不若倡导父母共同教育子女礼乐之道。郑武公和儿子应给予武姜情上的弥补,遏止她因痛苦而产生的私心,并教导公子段体谅哥哥和母亲的难处,不做挑拨离间之人。倘若郑庄公的鸷狠厉、公子段的骄纵跋扈是上天注定的,难以教化,那么郑国就应该极力推崇孝悌之风,做覆舟之水,让舆论来规束王室的行为。 楚青崖看毕,迭了卷子放到一旁:“行文老练,只是以‘覆舟之水’相比,太险。”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,已看出他对这份答卷甚是意,只挑了个无关主旨的错处指出来,商量一阵,便写了批语,判了个“乙等”。 “还有什么难判的卷子吗?”楚青崖问。 “这是最后一份。” 他微微一怔。 从收卷到誊录,都是按顺序放好的,通常最先卷的放在最底下,最后才批阅,这份右上角由誊录所标着“一”。 “卷子都批完了?” “三场都校阅完毕,只是名次未定。” “陛下有旨,录榜后将本次乡试所有甲等前十名的抄本送往京城,得御笔批准后再放榜。考生只要有一项在甲十之内,其他两场卷子也要一起送,这几天就劳烦诸位斟酌名次了。” 楚青崖说完,走到一、二场卷子边,从最上面了几份,挑出两份“甲等”放在面前,一份是《四书》和《秋》的经义题,一份是论国语、拟诏和判词的实用题。 他将这两份卷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,又命人找出考生原卷,盯着用极标致的馆阁体写出的五条判词,手掌在桌上轻轻拍着。 过了良久,众人只听见一声慨叹:“漂亮!” 伯乐遇千里马,不过如此了。 剩下的子过得和翻书一样快,楚青崖住在贡院中,照常监督阅卷排名,并给小皇帝写了封信,叫他认真看乡试的答卷,挑份喜的,也写篇论述做功课。同时上了封奏折,由官道送往京城,简述了田安国替之事,因其才能出众未撤答卷,但放榜时万不可有此人之名。 九月初一,贡院终于敞开大门。 被锁了十五天的官员们从院中呼啦啦涌出,如得了水的鱼儿,自由自在地奔向马车。楚青崖甫一出门,便被十几个面生的家丁拦住了,人人眉飞舞,嘴里道着恭喜,把他往一辆大车上引。 这辇车用六匹马拉,红帘青盖,顶盘金乌,车身漆着鸾凤纹和百蝶穿花,着朱红丝缎,整条街都找不出比这更为华丽的。他虽官居刑部尚书,蒙恩入阁加封一品,但无缘无故坐这种车,简直太嚣张,若是放在京城,还没等车走回府,御史参他的折子就送到皇帝案头了。 百姓们被这铺张的排场引过来,伸头探脑地往这儿看,楚青崖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一张面孔,穿一身锦服,也朝他拱手见礼,风风火火地策马过来。 “姐夫,这是怎么回事?”楚青崖警觉起来。 卢翊看自己这小舅子不上道,拍拍他的肩,亲切地唤他的表字:“明渊,快上车跟我回府,别误了吉时!” 楚青崖后退一步,面难看,“什么吉时?” 卢翊诧异道:“岳父大人不都写信跟你说了,今成婚啊!你要是不意那姑娘,就告诉他们,你十几一声不吭,我们几个就把这事儿给办了。现在可好,呈礼部的婚书都送出去了,真没法退了。” 他把楚青崖往车里,丢给他一套吉服,“明渊啊,在京城成婚比在永州成婚可麻烦多了,人情往来稍有不慎就栽跟头,你在永州,就算明天睡到上三竿不领夫人敬茶,也没人管你。” 楚青崖抓着车门,厉声喝道:“玄英!” 侍卫委屈:“大人,您说过家务事不禀。再说人家姑娘可好了,一表人才腹诗书,有个跟您一样的象牙球,老爷夫人一见就喜得跟亲生闺女似的。还是指腹为婚,您可千万别有违孝道,被御史知道了,又要参您一本。” 指腹为婚? 他低头看向上悬的牙雕套球,当年养父母捡到他时,他身上就带着这个,好像是有什么指腹为婚说法,可长大再没提过了。 谁知道跟他一样被指婚的那个人是男是女,是死是活? 家里没提过,但会用这个借口拒婚,因本朝重孝道,父母遗命不可违,所以他为官十年,却能孑然一身,什么高门贵胄的媒人都能拒。 不料这借口有朝一成真了! 许是他脸太差,卢翊狐疑道:“明渊,敢情家书你是一封都没看啊?也罢,我帮你瞒着岳父大人。你老实说,是不是有心上人,所以二十五了还不娶亲?要是有,赶紧跟人家赔罪,把呈礼部的文书追回来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 楚青崖一听来得及,刚口编一个,侍卫就道:“卢少爷,我们大人不是那样的负心汉,他真没有,他要有早娶回来生孩子。” 然后脑袋一缩,骑着马绕到车后去了。 卢翊放下心,眉开眼笑,“这就好,岳母大人吩咐我,绑也要把你绑回来。” 楚青崖还想拖延,急急道:“这不合规矩,短短十几,不是唐突女家吗?需得从长计议。” “六礼就差你亲了,快,把衣服换上,去接新妇!” 这桩婚事突如其来,卢翊怕他不相信,边走边跟他说近府中办的情形。 与别家不同,新妇的母亲燕夫人是柳夫人的旧友,因丈夫早逝,她又病入膏肓,担心女儿今后的生活,八月十六便带着薄礼和女儿来楚府提亲。两位夫人一见面,便抱头痛哭,谈起在京城白云居的种种旧事,不甚唏嘘,再看江家姑娘,真个是水灵灵的美人、乖顺顺的子,一篇诗赋就讨得了楚少棠心。次楚少棠备了礼,差人送去江家小院为儿子求婚,又请先生算了两个小辈八字,得了个大吉后,便陆续几天抬聘礼去江家,择定了婚期。新妇嫁妆不多,前一天不消几个时辰就抬完了,正坐在家里等新郎去,这辈子便是他楚家的人了。 ……谁想娶她?! 楚青崖听着,却觉得自己才是戏文里被绑上花轿的新妇,两眼一抹黑,瞪瞪过了几座桥,便到了江家别院。旁人催他下车把娇滴滴的美人带出来,前边有个稚的童声在喊“姐夫来了”,他半推半就进了院,望着碧莹莹的菜畦花圃,靴子也不知要往哪里踏。 卢翊在暖阁外将他朱红的吉服整了整,便用力把他往里一搡,高呼:“新郎到了!” 他举止豪放,楚青崖正审视着这座未经修缮的小屋,冷不防被他一推,踉跄扶着花鸟屏风站住了。屏风那头的人正坐在上,见有个影儿扑了过来,忙把红盖头往发髻上一罩,绣鞋紧抵着脚,十葱白的手指绞握在一处。 饶是这番动作迅速,却仍叫楚青崖窥见一角真容。电光火石间,那双灵秀眉眼就隐在了红缎子后,可刚才那一霎的秋水盈盈、山拖翠,如湖中的月影,淡淡清辉消散了,波光还在人心尖漾了几漾。 他不由怔了一瞬。 ……她好像,生得还怪好看的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如果你突然打了个嚏~那一定就是我在想你?(?′▽`)明天房,要珠珠要收藏~ 狗:我就下个班,怎么被绑去结婚了?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