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鹿尔眉头紧簇,脖子上的血管一一。 一阵风吹过木屋,吱呀一声,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个隙,风中夹着一股异样的臭味,常福鼻子。 “什么味道?”他一愣,联想到刚刚屋子里的气声,“你刚刚在……”拉~屎么?那么,他心头一松,并不是不理他啊。 “没错,屎的味道。”她说,“你刚刚说,只要我原谅你,叫你做什么都成?” 常福忙不迭点头,脸期待:“所以……” 姜鹿尔一手霍地拉开门,一手一把按在他脸上。 “所以,吃~屎吧你。” 柔软的榴莲果在地上摔成了泥酱,姜鹿尔黄澄澄抓了一手,全部按在他脸上,刺目独特的味道从他每一个孔和鼻孔直达心脏。 常福一瞬间尖叫出声,整张脸都扭曲了,而因为尖叫,更多的榴莲涌进了他嘴里,他啊啊两声,当着赶来的昌阿伯和那随扈的面,直接踉跄着从亚答屋的平层摔了下去…… 这一摔,所谓的调查自然也无疾而终。 李家二少爷早就回了矿区的小洋楼,里面自有碎碎的冰和凉凉的姑娘等着他。 常福因为这次情报得了一块钱赏钱,他连续漱了十多次口,但嘴里异样的恶臭还是挥之不去。 虽然他已经知道那并不是屎粑粑,而是一种美味的果子。 但是恶臭和姜鹿尔敌视的态度彻底绝了他同归于好的心。 这件事传开,所有人都会更加的鄙视他,疏远他,就向他们现在在做的那样。 为一个不是男人的兔儿爷鸣不平么? 呸。 他得不到的东西,要么谁也别想要。 要么就谁都可以要:就像那多多岛邵庚街上红帘子后面的女人一样,到时候,他一定会狠狠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子叫不出声来。 他想到这里,便不顾那随扈李宏脸上的不耐和厌烦之,凑近了去。 “李大哥,二少爷今不是说盂兰盆节缺少一洒水扮观音的人选吗?我倒是有个推荐。” 第十一章 今年的盂兰盆法会,简家重金请来一位隐居暹罗的金刚上师主持法会。 名头上就李家就先输了一截。 按照惯例,法会当天的清晨,会安排形容端正的少年扮作观音大士,手持净瓶行街,这是正式法会前的民俗活动,也是一场重头戏。宝相庄严的观音常常会引人们争相追随,而这追随在不明就里的洋人看来,通常展示的是仪式组织者在民间的某种微妙的威望。 简家放出风声,早在去年预定契工的时候就已经特意考虑了合适的要求。 可是,李家今年连扮观音的候选人都还没准备好。芝麻落在针眼里——凑巧了,原本预定的几个人选不是突然发了疹子,一脸的红痘痘,就是出了别的意外,无法参加。 李家二少爷自本留洋回来,今年头次接手,本来觉得年年现成的做法小事一桩,没放在心上,事事跟老爷子报喜不报忧。 谁知,临到头陡然出了这个岔子,不免有些着急上火。 常福挑在这时候举荐,自以为自己是万无一失,要知道他可是亲眼看见过姜鹿尔模样的人,那扮相,光是想想便觉得有些心~。 但是他忘了李宏和李家二少爷今也是见过姜鹿尔模样的人:说多狈多狈,半脸红肿,一头发。 常福刚刚说完推荐人选,李宏便白了他一眼。 “我看起来像瞎了吗?” “啊?您?” “不瞎你给我介绍这么个要饭的过来?你闲得想死我还没活够呢。” 他训了常福一顿,这个事情便搁下了,回头当笑话跟李斯函讲了一会,果真得了一顿骂。 法会扮观音对年纪外貌有要求,但又是个苦差事,坐在高台上穿着里三层外三层,纹丝不动,面目慈悲。多多岛这样的高温,在太下站一刻钟都要晒皮的时候,找一个李斯函意的人的确有点难。 愿意去的他看不上,比如慕邵庚街上的油条子们。 他看得上的别人又不愿意也不敢去,比如他那些养尊处优形容达标的富家少爷朋友们。 最后实在没辙,还是他那逗猩猩的妹妹李雪音心情好给出了个主意。 将所有业下的契约华工的身凭札全部收上来,一个个比着照片看,凡是五官端正些的,都先留下。 玉不琢还不成器呢。三分长相七分打扮,也许真能找出来一个璞玉呢。 可惜,凭札看了一堆,勉强筛出来的人,站在他们面前,一个两个缩头缩脑,连腿都打不直。 李斯函心里烦,将凭札扔了推开散了一桌。 烦了一会,还得解决事情,又埋过头去,忍着子看剩下的凭札。 一张,两张,三张…… “这都什么什么啊?”他最终颓然靠在椅背上,啪嗒一张凭札挤出来落在地上。 他懒得再看。 “走。”李斯函拉开椅子站起来,凭札一脚被踢进了猩猩笼子下,他示意李宏,“去邵庚街。” 这是父亲给他第一个像样的差事,不求有功但求无过,李斯函可不能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这机会,与其干等,不如出去碰碰运气。 多多岛上的邵庚街很早以前是小溪,溪水从密林矮山上下来的时候会经过一片茂密的茉莉树丛,每年寒至第二年惊蛰,气温最宜人的时候,树林都是洁白如云的茉莉花,故而有个美丽的名字,挽花溪。 后来溪水变成了土地,再变成了街道,成为了多多岛的中心,直到很多年前毁于一次战火。 出钱重修街道的华人姓邵,加之修建在庚子年,于是挽花溪变成了邵庚街,街道尽头的茉莉花树林仍被保留了下来。 菲律宾人称茉莉花为“山巴一吉塔”,意思是你答应我。 西班牙人被美国人打败后,菲律宾转入美国人怀抱,但号称中立的多多岛上西班牙人并不受此影响,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昂。 当他们看中一个美丽的当地女人,习惯送过去一束茉莉,就像在马尼拉曾经做的那样。只要女人接过来这束花,那便意味着一场你情我愿的水美事。 这样带着浪漫气息的~丽习俗很快风靡一时,茉莉花林迅速从原本年轻男女互表衷情的地方变成了互诉情的地方。 每一天从太刚刚照上邵庚街角教堂的尖塔开始,长长的街道上,各种皮肤各种口音的女人和男人摩肩接踵,狭窄的店铺总是将货品延续到街道上,各类货,卜算、代书,只要你需要的,在邵庚街都可以用钱或者别的东西去换。 从三天前开始,李家矿区的契工也都得了半天假,每人还发了一点香火钱,可以轮换休去义山拜祭客死的同乡,多少给这些客死他乡的同族烧点纸钱。 自然也有人拿了这钱,不去义山,而是来了邵庚街。 比如提前一晚上就没睡的昌阿伯,大热的天气,他套了两件长衣,热得一张脸黑红。 街道上倚门卖花的异族女人,还有绰绰约约间街道的彩帘子都是契工们关注的重点。 只昌阿伯目不斜视,一直走到街道最后面,一个头发花白瘸子书摊旁。书摊上还有签筒和卦纸,这是几乎所有代书先生都会兼顾的工作。 他刚刚一坐下,代书先生就麻利取出一张纸,抬笔就预备往上写。 昌阿伯忙道:“今天不写例信。” 代书先生诧异抬眼看了这个月月前来的中年男人,今天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复杂的轻快情绪。 “今天字要多些。八个字。” 代书都是按字收费,五字以上费用另算。昌阿伯次次都是刚刚四个字:安好,勿念。 昌阿伯咽了口唾沫,慢慢说了一句话,代书先生提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,他慢慢写完昌阿伯的书信,又想起什么:“还可以再加两个字,今天中元,一律按五字收费。” 昌阿伯舔~了舔嘴,竟有几分不自然:“那就加个秀英吧。”想来这是他子的名字。 信写好了。他小心捧起来吹了吹,连连道谢。眼睛在信上来回看了几次。 眼眶微微有些发热,为了这封信,他等了两年了,捱了多少子,吃了多少血泪啊,只有时间都知道。 不过,都值得。 他拿好信,解开外衫预备取钱付钱,但是他手伸进去后突然一愣。代书先生见他整个人一下雷击一般,冷汗就从额头冒出来,然后迅速将整个衣服都扯开,摸了一遍后又将里面的衣服也了下来,赤~的上身黑红糙。 代书先生问:“可是没带钱?不打紧,下回给也一样。” 昌阿伯张了张嘴看他,失魂落魄绝望的脸上死灰一样,他嘴哆嗦,酷热的天气站在光下却浑身冰凉。 盂兰盆节的份例发下来,刚刚凑够这笔钱。他明明昨晚点了钱,对了不知道多少次,又细细包好,裹了几层,今天特意穿的这么多,就是怕钱丢了。 可钱还是丢了。 他睁着眼睛看周围每一个经过的人,人人都有嫌疑。他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,轰隆隆在脑子里转悠。 恍惚中有谁在喊他,昌阿伯,昌阿伯! 他瞪瞪转过脸去,代书先生指手画脚指着他旁边。 他又转回头来,看见一张红彤彤冒着热汗的脸。 是姜鹿尔,她头大汗,怀里抱着一个黑布袋子,昌阿伯死死看着她怀里的布袋子。 姜鹿尔着气递过去:“早上天没亮您就出门,我看您昨晚收了的给落在枕头边,担心误了事,就大胆给您送过来了。”她擦了把汗,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。 昌阿伯手里握着袋子,这才觉得七魄回了魂,他紧紧把袋子抱进怀里,然后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还没穿呢。 姜鹿尔急匆匆跑出来,一脸的汗,见昌阿伯手抖穿了两回才把衣服套上,她蹲下来,帮他捡地上掉下去的信。 新墨未干,信没有折,她很自然就看到了里面的内容。 信很短,只寥寥数字。 秀英,信至速赎吾女回家。 那一瞬间,她瞬间明白了昌阿伯的一切,他的悭吝和孤僻,他的冷声和苛责……她想到听到的那些他因为钱闹的各种笑话,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汹涌,酸涩混合着热意在眼眶转动。她别开了眼睛。 姜鹿尔无端端想到自己的大哥,世间唯一的亲人,此刻的家里,还指不定怎么样的天翻地覆呢。 收了聘礼新娘子却跑了,谁会善罢甘休,她的大哥定会一边应付哭哭啼啼的嫂子一边厚着脸皮上门去道歉。 姜鹿尔心口好像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。 昌阿伯拿了信便要去汇侨汇,见她呆呆傻傻站在代书先生摊前。他想了想:“你要写信吗?——若是没带钱,我,可以借你。” 姜鹿尔又看了一眼,摇摇头。 昌阿伯古怪看了她一眼,但是侨汇的开放时间有限,他便先顾不得她:“难得出来,既然请了假,你便在这街上逛逛也可以——只要记住,别要任何人东西,也别买任何东西。我先去办事——你逛完了在教堂钟楼下等着我。” 姜鹿尔摇头:“我不逛。就先回去了。昌阿伯,您去吧。”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