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瑾垂着头,愈发不敢出声。 第二十九章 风起 一夜之间,内风云变化。 皇后凤印被夺,身前女官被杖杀,坤宁门紧闭,由司礼监派人看守。更有中官传旨寿宁侯府,非召不得入。 “本以为伺候皇后娘娘最是稳妥,哪承想……” 余下的话,无人敢诉之于口,然却清晰表明,坤宁中人心不稳,哪怕有品阶的中官和女官,也多是惶惶不安,未知前路如何。 消息传到文华殿,太子并未如往昔一般,寻机向天子求情。问安之后便直入偏殿,候翰林院修撰谢丕讲学。在天子面前,一句话都没多讲。 刘瑾在文华殿中跪了近四个时辰,一双膝盖险些跪废掉。被带到朱厚照面前,当即声泪俱下,哭成个泪人。 “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,一心只为着殿下……皇后娘娘召奴婢问话,给奴婢一万个胆子,也不敢不去啊……殿下恕罪,奴婢再不敢了!” 刘瑾一边哭,一边叩头,额前是青紫,很快肿起。 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上,不忘咬牙发誓,他得势,必要将今害他之人一一斩尽杀绝! 最终,刘瑾哭得朱厚照心软,命得以保住,也没被赶出文华殿,却再不如往得宠。 天子一道旨意,坤宁寥落,清宁被推到风口浪尖。 经历过成化年风雨的人都在思量,不晓得这位会做出些什么动作。 想当年,万妃何等盛宠,何等的威风,仍是被这位打了廷杖。 虽说也是万妃自找,故意挑衅皇后,试图引来天子的怒火。但恐怕她自己都没能想到,这位平里不动声,看起来好欺负的皇后,竟然真的敢大动干戈,行她廷杖! 上了年纪的人中官,至今都记得那场廷杖。 不可一世的万人,被打板子也会涕泪加,惨叫连连。打到后来,更是只剩一口气。什么威风盛宠都不顶用。 自那之后,里的人方才知晓,英宗皇帝钦点吴氏,并非只因其舅有救驾之功。 只可惜,成化帝为万妃所,痴心不改。明知皇后无错,仍不顾先帝遗命,夺去凤印,一道圣旨打入冷。 万妃虽然报了仇,出了气,却始终没能如愿以偿,登上皇后的宝座,到死都是贵妃。 她太小看朝臣的能力,读书人的固执。 文臣拧起来,皇帝都要告饶。 廷杖? 随意! 打死了名留青史,打不死就要上奏! 吴太妃对今上有养护之恩,今上被封太子之时,亦被先帝接出冷,封为淑妃。今上登位之后,更被奉入清宁,享受太后尊荣。 弘治帝本请吴太妃入仁寿,但被后者坚定拒绝,只能作罢。 “陛下仁慈,终不可违逆祖宗规矩。” 经历过万妃霾,天子薄情,冷寂寥,吴太妃心如死灰,连清宁都不想住,只想寻个安静处了却余生。 奈何弘治帝孝心不变,只能领受圣恩,安住清宁。 自弘治元年至弘治十八年,凡祭典佳节,除必要,吴太妃少有面。 平里不簪花钿,不着大衫,只同道经檀香相伴。许多弘治年进的中官人,甚至不知道清宁里还有一位太妃。 相隔十几年,随天子一道谕令,吴太妃重回众人视线,执掌内。司礼监和女官司都在观望,想看看这位成化废后会如何的雷厉风行。 让众人跌破眼镜的是,吴太妃一身道袍走出清宁,先去乾清拜见天子,随后就去了坤宁。 天子同吴太妃说了些什么,除宁瑾等少数几人,无人晓得,也少有人敢打听。 皇后拒吴太妃于门之外,硬生生让后者等了半个时辰,才遣人敷衍一句:“皇后娘娘凤体有恙,不便见太妃。” 天子都要尊重的人,皇后一句话就打发了。 此事传到司礼监,王岳和戴义同时倒一口凉气。 皇后这是做什么? 明着对天子不? 换成以前,天子未必往心里去,一笑也就罢了。现下是什么时候,闭都不能让皇后擦亮眼睛,回过味来? 作为事件中人,吴太妃的反应极是平淡,半句话不说,又回了清宁。 待门关上,回到静室,伺候她近四十年,跟着她从冷出来的女官终是没忍住,开口道:“娘娘,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?早年间没见这样啊。” “跟着我吃斋念经,长年累月不出门,你也是愚了。”吴太妃摇摇头,“想想当年的万氏,皇后这才哪到哪。” “可皇后娘娘同万氏……”怎么能一样? “吃过她的苦,受过她的罪,未必就不会照样学。” 吴太妃打断人的话,示意人也坐下。 相伴几十年,早如亲人一般。在外还要做做样子,回到清宁就没那么多规矩。 “娘娘,皇后娘娘这样可怎么成?” “不成还能如何?” “娘娘别怪奴婢多嘴,”女官迟疑道,“今天见着陛下,都快瘦了形,奴婢差点认不出来。太子殿下未及加冠,皇后娘娘又是这个样。奴婢斗胆,说句大不敬的话,真有那一,谁又能管束皇后?内又会是什么样?奴婢越想,心里就越是打鼓。” 不出清宁,也听过两位国舅爷的贪婪无度,放肆无状。仗着酒醉,连帝冠都敢戴,御帷都敢窥伺,还有什么不敢做? 皇后得知之后,不斥责兄弟,反哭求皇帝将敢直言的中官何鼎下狱,绝不是一句“糊涂”能掩过。 这样不知事的皇后,不省心的外戚,难怪陛下忧心。 “道家言,奢者富而不足,俭者贫而有余。能者劳而府怨,拙者逸而全真。”吴太妃叹息一声,发鬓雪白,双眼却极是清明,“繁华眼,权势惑人。一旦入心中,便是想拔都拔不出来。” “娘娘,您早知皇后娘娘会如此?” “这世上有一种人,能同患难,不可共富贵。” 吴太妃轻轻摇头,道:“天命自有定数,我曾劝过皇后,人生不过数十载,苦尽甘来理当惜福。可惜我是人老语薄,没半点用处。” 如果皇后能听进去,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。 “娘娘,陛下请您执掌内,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。” “傻子。”吴太妃忽然笑了,“我还能活几年?本想着劝劝皇后,不要和天子这么拧着。如今看来,还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。” 女官没有接话,只是愈发忧心。 “这些年捧着经书,终是无法悟道。可见我是凡体俗胎,修不成真人。盼着早点去见先帝,又要遇上万氏,也是腻味。” 今上奉她如太后又如何? 归结底,仍是个废后。别说同先帝合葬,连皇陵都难入。 “娘娘……” “这本道经是晋王送来的。”吴太妃取出一本经书,装入木盒,递给女官,“你拿去司礼监,给王岳,他知道该怎么做。” “奴婢遵命。” 女官退下,吴太妃重新燃起檀香,开始诵读经书。字句过脑海,印入心底,却再寻不回往的宁静。 月时节,又将风起。 弘治十八年,农历四月辛丑 天际雷鸣,狂风骤起,京城忽降一场大雨。 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,马驴嘶鸣,猫狗四窜,仿佛地动将临。 翰林院值房内,杨瓒被雷声惊到,手微颤,墨迹滴落,瞬息渗透纸页,刚抄录到一半的历文当即作废。 闪电划过长空,风声呼啸卷过,雨水倾盆。 值房外行走的书吏不及躲避,顷刻被打了个透心凉。 运气好的,正巧走到杨瓒顾晣臣的值房外,告罪一声,好歹能躲躲雨。 运气不好,立在张学士和刘学士的门外,只能缩到廊檐下,要么快跑几步,寻个好说话的侍读侍讲,借地暂避两刻。非是两位学士铁石心肠,实在是上下有别,哪怕主动将门敞开,书吏也不敢迈进半步。 雷声不停,闪电嘶吼,天像是被破开一个口子。 云密布,白昼犹如黑夜。 燃起烛火,火光映在墙上,牵出扭曲虚影。 杨瓒无心抄录,干脆放下笔,了手腕,耳边传来两个书吏的说话声。 “论理,四月天不该有雷雨。” “这雨来得实在奇怪。” “这几年天灾人祸,老黄历早不顶用。” “去岁金陵地动,河南生蝗,今年中都又遭了大水,当真是年气不顺。” “是啊。” 书吏声音渐小,杨瓒重新磨墨,思量着是否同小冰河期有关。 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,廊檐垂下千条瀑,连成一片雨幕。 申时中,雨水停歇,书吏忙谢过杨瓒,匆匆离开值房。 杨瓒停下笔,收起抄录好的卷宗,微微皱眉。今怕是录不完了,后轮值弘文馆,明恐要忙上一天。 看一眼滴漏,杨瓒走出值房,面遇上谢丕。 “杨贤弟。” “谢兄。” 谢丕脸笑容,热情得有些奇怪。 寒暄两句,见杨瓒面疑惑,终是道明来意:“听贤弟向吏部递了条子,回乡省亲,可能缓些时?”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