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的帝王角微微勾起,眉梢眼角上是遮也遮不住的愉悦笑意。 笑过之后,再看到已经空无一人的身侧,他眼神黯了黯,心里又开始空落落地,没了着落。 一瞬间,无边的孤寂就又铺天盖地向他袭了过来,让他措手不及。 …… “群芳宴”名为“宴”,更多的却是“赛”。这是因“赛”而聚集在一起,举办的宴会。 比试“画”的会场设在了一处极其宽敞的院子。院中四周缀着各菊花,当众是排列齐整的十排四列桌案。案上搁有笔墨纸砚。 不过,这些物品都只放在了桌案的一角,并未占据太多空间。只因大部分的参赛之人都会带了趁手的文房四宝而来,原先备置的这些,便无需再用。 清雾跟随郑天宁到了院子之后,便见已经有十几位姑娘走到了桌案之前,着手整理自己带来的各物品。而陪伴她们过来的众人,则立在了院子边角处,远离最近的桌案也至少有一丈远。 虽说场内未曾在外圈设立桌椅。这些女孩儿们都是出身氏族或者官家,相伴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。但没有人因只能站着而恼羞成怒。恰恰相反,大家都为女孩儿们接下来的比试而紧张挂牵着,只觉得站着能够看得更为清楚些。 郑天宁和清雾一到院子里,便有不少夫人姑娘朝着这边望了过来。又有人盯着她,窃窃私语。 清雾不知缘由,正打算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沾染了甚么尘污,便听身边男子懒洋洋说道:“无妨。不过是徒儿你太过惹眼了些,她们忍不住多看了你几眼。” 郑天宁这话说得半真半假,不过眼中,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之意。 清雾只道先生这是怕她紧张,特意出言调侃罢了,便笑着回应了几句。然后接过郑天宁帮她拿着的笔墨纸砚,走到了场内一处空着的位置。 刚站定没多久,她潜意识里就觉到四周有不善的目光。环视四周,入眼都是陌生的面孔。她只道是自己想错了。 静下心来等了约莫有一炷香时间,命题之人步入场内,赫然便是鸿儒王老先生。 他须发已然全白,身形消瘦,穿着宽大的外衫,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。 看到他出现,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方才渐渐少了下来,四周归于沉静。 王老先生年岁已大,牙齿松动,说话便有些咬字不清。但没有人会因这个而在意。所有人都侧耳细听,态度恭敬且认真。 “如今已是秋季,即将步入冬季。”他慢慢地将每个字讲了出来,“既是如此,我们不如用‘深秋’来做为这次的题目罢。” 题目一出,女孩儿们便开始细细思量自己作画的内容。 有想得快的,不多时就开始构图落笔。有些慢的,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,还未有任何动作。 清雾便是属于后一种。 她将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到了,这才开始动笔。 提起笔来,看看四周。此时此刻,其他的所有女孩儿都已经开始动手画了。她是最后一个。 “莫慌莫急。成竹在后再画,也要不了多少时候。” 王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清雾心下稍定,愈发沉静。凝神静气,再不多想其他。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。 王老先生亲自将画卷一一收起,拿到此院一隅唯一的一间屋内,与等候在内的众人一同评判。 评判过后,所有画作全部拿出,依着名次排列,被贴到院子南侧的白墙之上。 待到画一贴出,名次已定。不需旁人多说,女孩儿们也已经晓得了自己的程度。 依着以往,贴着画作的时候,命题之人和评卷之人便会从第一名的画作开始,讲解每副画的优点与不足之处。但是这一次,王老先生眉头紧紧拧着,站在旁边,并不和旁人立在一处。 评卷之人开始评判第一幅时,他一言不发。但是,那几人随口点评第二幅时,他却突然开了口。 “依着老朽的意见,这第二的画作,才是妙极。此次评卷,我未能辩过其他几位,甘愿认输。但是这幅画,”他环顾四周,将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粉衣衫的娇俏女孩儿身上,“却是着实地情境极好。私以为,是上佳之作。” 王老先生虽护后辈,却颇为严厉。这般推崇一个年轻后辈,是极其少见的。 大家不由得就去看他望向的那个女孩儿。 娇娇俏俏的女孩子,气度出众相貌夺目,便是之前她们留意到的那一个。 听了王老先生的赞美之词,为首的评卷之人显然有些恼了,捋须说道:“王老先生莫不是认为我们也老眼昏花,看不清楚好坏了么?” 这样一说,赫然就是在讥讽王老先生年岁已高了。 此人蓄着长髯,已至中年,身体有些发福。 正是帝师郑天安。 众人里原本有人还想帮助王老先生辩驳一二,如今一看,有些了然。 怪道王老先生辩不过他们。这位,可是能和天子对峙的人…… “难道郑大人认为,这般情境相融的画作,竟是远不如那样平庸的一副?” 伴着一声冷哼,一人从后面缓步踱出。 白衣少年神清冷,气度高华。 郑天安见到他出现,先是一怔,紧接着不等他开口,便就地跪下,冷冷说道:“若是和旁人辩驳,臣自然能据理力争。但陛下若也执意如此,我,无话可说。” 郑天安的一声“陛下”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。待到反应过来,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,山呼万岁。 偶有几个大胆点的,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,便悄悄侧了脸去看郑天安神。 ——这位帝师和陛下不和,早已是公开的秘密。 多年前为了沙松一案,郑天安连同祝阁老带着几位御史跪门。一跪,就是三天。 几个月前,为了出兵攻打北部来袭的敌国一事,陛下和帝师又起了争执。当年的一幕再次上演,郑天安带着一帮老臣又在门外跪着。 当年的时候,先皇刚刚驾崩不久,新帝年少,初初即位,和帝师的关系虽不融洽,在民众之前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。 但是今年夏的那次争执,年轻的帝王直接和郑天安当众翻脸,丝毫情面也不留,不顾郑天安议和的提议,坚持己见让邹大将军带兵出征。 前几,前方传来捷报,大胜。 自那时候起,郑天安的脸便愈发不好看起来。今有相人家的老爷夫人和他打招呼,他也答不理。大家都猜测着,许是心情太差神不济没有听到。 但谁都没有想到,他居然会这样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阵。 霍云霭冷冷地看着郑天安,面如寒霜。 此人当初欺他年少意图□□,这些年未能得逞,一直怀恨在心。如今眼看着权势一点点从手边溜走,他,竟是连最后的脸面都不顾及了么! ☆、第五四章 郑天宁无视众人各的目光,径直走上前去,面不改地从参与比试的女孩儿们中间穿过,来到长髯中年男子的跟前。 郑天安顿时脸一沉,望着郑天宁,指了他怒叱道:“你到底要胡闹到甚么时候!整里到处胡闹,连家也不回。如今到了京城,不往自家去,偏要住在旁人家里。这算什么事!” 郑天宁扯了扯角,懒洋洋说道:“郑家有你一个懂事明理的就行了。左右我做甚么都是错,又为何要去那里自寻没趣。” 先前支棱着耳朵一探究竟的人们算是明白过来了。 ——得,人家这是俩兄弟。 哦对,郑家确实有位小公子,喜游历四方,镇里不着家。听着郑大人的口气,约莫就是这位了。 先前这位公子说的那些个不中听的话,恐怕也是和兄长怄气的可能居多。 场的人正窃窃私语着两人的关系,那位“郑小公子”忽地又冒出来一句话,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转回了画作比试之上。 “这一位是祝阁老的孙女罢?长得倒是不错,画技也算可以。若是我徒儿不在此,她勉勉强强也能算得上第一。只不过,有雾儿在,这第一,却不是她能拿得的了。” 祝姑娘的祖父是大学士,父亲在翰林院任职,门清贵。她自小到大顺风顺水,何曾被人这般贬低过?当即红了眼眶,泪珠开始在眼眶中打转。 郑天安看她如此,更是气愤,叱责郑天宁道:“说话没遮没拦,肚子的学问都白费了!” 郑天宁轻嗤了声,抱说道:“有遮拦讲道理有甚么用?王老先生够涵养,和你们一字一字地讲道理。可结果呢?还不是被你们欺负到头上来!” 语毕,对着王老先生欠了欠身,歉然道:“得罪了。” 王老先生不在意地摆摆手,道:“郑小公子替老朽争一个公道,老朽该谢谢你才是。此等话语伤不得人,无需愧疚。” 郑天宁躬身一揖,“老先生为晚辈徒正名,该道谢的,是晚辈才对。” 王老先生再次摆手示意不用。 郑天安被郑天宁这浑不在意的态度给气到,抖着手指了他半天说不出话。 祝姑娘却是被郑天宁和王老先生那心照不宣的架势给刺得心里发堵,哽咽半晌后,终究忍耐不住,捂着脸低泣起来。 众人原先还为了那得了第二的画作而惋惜。如今看到祝姑娘哭得花容失,不由得心生同情。就有人开始小声嘀咕道:“不过是个不甚正式的比试罢了,无需如此咄咄相罢!第一或是第二,又有甚么打紧?何至于将个小姑娘到这种地步。” 在场之人原本只是心里闪过这么个念头罢了,并未太过在意。听他这样讲出来,便一同议论低语起来。 郑天宁朝声音来处瞥了一眼。 开口说那话的,是郑天安的一个门生。 他轻嗤了声转向那处,正要开口驳斥,便听一清冷之声骤然响起。 “行之中举行的比试,竟是‘不甚正式’?既是如此,天威何在!” 这语声铿锵有力,带着雷霆之势,从人群后方突兀响起。 众人惊得心中一凛,不由地便齐齐住了声。 院内一时间鸦雀无声。 在这静谧之中,一名少年自人群后缓步而来。身着白锦衣,五官隽秀气度卓然。 但凡没见过他的,都暗道一声好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。又被他的气势所迫,只来得及这样暗中赞叹一声,便低低地垂下头去,再不敢多看他一眼。 有些认识他的,自瞄到他的第一眼起,就不由得脊背上泛起了冷汗。忙给郑天安使眼。见郑天安不领情,便不再理会他,自顾自地垂手恭立。 ——当年有人提议举办群芳宴的时候,先皇已然身染疾病。 因着心之人亡故,他心如死灰,早已不将身外之物搁在心上。听闻没有合适场地,便将这处行暂借给了举办之人。 自那年起,每年的群芳宴便都在此地举行。 这些事情,参加的官家氏族大多已经隐约听说过。听闻少年这般讲,便没了反驳的话语。 霍云霭行至众人跟前,淡淡地瞥了祝姑娘一眼,负手说道:“技不如人,继续努力便是。这般软弱,如何成大事?”又朝清雾那边望了下,沉声道:“技高一筹者被刻意制亦毫无怨气。此乃行事之正途。” 郑天宁看到他对祝姑娘时的冷漠态度,不由暗暗咋舌。 若是小雾儿被惹哭了,无论是她对还是她错,陛下恐怕都会好生哄着。哪里还会去管甚么“成大事”去? 如今人家别的小姑娘窘得哭了,他非但不怜香惜玉,反倒毫不留情地斥责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