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明度被惊动,深更半夜里仍带着一行人来了行馆。 行馆早已被守得密不透风,便是他站立的院子里也全都是肃穆冷戈的士兵。 他站着等候许久,才见到伏廷和栖迟一同过来。 伏廷军服齐整,栖迟襦裙外还挽着披帛,俱是没有入睡的模样。 崔明度上前施礼,垂首道:“皆是在下安排不周,才致使出了这事,好在有惊无险。请大都护与县主放心,洛距离长安不远,快马加鞭一便可达,在下已命人送信至长安,此事圣人一定会过问。” 伏廷说:“不必惊动圣人,我自会查明。” “事关大都护幼子安危,不得马虎。”崔明度说得很诚恳。 伏廷不语,既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反正人已在他手上扣着,肯定是要他自己审的。 栖迟也没说话,只不过是来应付一下罢了,忽见崔明度抬头看了一眼,眼神却是冲着自己,如有话说一般,又低了头。 这一眼突兀又迅速,她在心里回味了一下,不动声。 崔明度接着将负责行馆守卫的将领叫了过来问话。 这行馆不属于哪位权贵,是洛城官署名下的,负责护卫的也是洛城的守城军士,自认是严密的,却出了这事。 确认过刺客已被捕,且再无余,已经安全了,崔明度才开口告辞,要领着这守卫的将领回城中给官署问罪。 伏廷并不手,这里已被他接受,他自行负责安全,叫了个近卫相送,准备亲自去刺客那里走一趟,叫栖迟先回房休息。 栖迟与他在廊下分头,看着他大步走远,才往房中走。 新加快脚步跟了上来,谨慎地贴到她耳边:“家主,不知是不是我瞧错了,总觉得崔世子在跟着您。” 栖迟停步转头,暗夜裹挟灯火,崔明度竟还没走,就在不远处的一丛杏树下站着,脸朝着她的方向。 “家主还是别管了,是奴婢多嘴了。”新知道家主不喜与这崔家的世子接触,后悔说了这句,便想请她回去。 栖迟却没动,朝那里望着。 许是撞见她眼神,崔明度忽的向她见了一礼:“县主,千万小心。”说完才转身离去。 栖迟回想着前后种种,越想越觉得他古怪,招了一下手。 新附耳过来,她低低说了一句:找时机递个话给他,就说我要见他一面。 ※ 一大早,住在行馆另一片的邕王世子慌忙离开了行馆。 据说是听说了安北大都护的子遇刺,还是在李砚在的时候遇刺的,吓得他担心要连累到自己头上,一大清早就安排上路。 伏廷正往关押着刺客的地方走去,两个近卫近前送来了这消息。 “大都护,可要追回来?” “不必,与他无关。” 死去的那个,尸首他已看过,并无什么特别之处,但能推断出动手干净利落,如果有这两个人在身边,邕王世子本用不着那么害怕李砚。 不过恰好赶在他在时动手,恐怕也有让他担罪的意思。 伏廷心里有数,越有数,心越沉。 …… 洛城中,自古繁华富庶之地,鳞次栉比的商铺一家接一家,沿着宽阔的青石大街延伸没有尽头。 街心一间鱼形商号开设的茶舍里,今柜上的一早就闭门谢客。 刚过午,一人乘车而至,下车后,未带一个随从,独自从后门进了舍中。 柜上的躬身上前,请他入内,自己与伙计们守在门前。 这茶舍本就是富贵人才会来的地方,上有阁楼,登阶而上,往里有雅间。 四下悄然无声,走到头,唯有新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门前,看到来人便推开了身后的门,齐齐垂首:“崔世子请。” 崔明度走进去,茶室小,门窗紧闭,当中一张茶座,上面已经茶香四溢。 顶级的茶汤,泽如碧,盛在瓷白茶盏中。 座后顶上悬有纱幔,是茶舍里专为女贵客所设,此时都垂了下来,隐隐约约遮挡着其后端坐的女人身影,她身上罩着的水青披风尚未解下,清晰可见。 他站了一瞬,才搭手:“难得县主竟肯主动相见。” 栖迟隔着纱幔道:“不是崔世子暗示,我又怎会前来?” 从她踏足洛时便言辞古怪,更是数次以眼神和言语提醒,仿佛在向她示警,她便是想不注意也难。 崔明度僵站着,笑了笑:“说得不错,的确是我有心暗示县主。” 栖迟手抬一下,请他入座:“既然如此,请世子直言,屡次提醒,究竟为何。” 说完补一句:“放心,这里守卫严密,你可以放心说。” 他站了一瞬才跪坐下来,看着她的身影,声音骤然低:“我只想告诉县主,行刺的目标并非是县主幼子,而是另有其人,望县主一切小心提防。” “是么?”栖迟心中一紧,语气却还是淡淡的:“目标莫非是我的侄子,光王府的世子李砚?” 崔明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:“县主已知道了?” 栖迟握住手心。 当晚,伏廷在她耳边低低说的那句话便是:目标不是占儿,是李砚。 因为李砚抱着占儿,刺向占儿,他必然要护,届时杀了他,便可以造成他是为救占儿而死的假象。 之后就算查,也只会顺着往要杀占儿的人这条线上查,而要杀李砚的是谁,就会被忽视了。 她怎样也没想到,崔明度一开口就说了这个。 她着心绪,接着问:“既然如此,世子一定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。” 隔着纱幔,崔明度的脸似沉重许多,手端起了茶盏,却迟迟没送到嘴边,沉默片刻,才道:“县主,我今其实不该来,也不该与你说起这些。”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很急,不似他惯常温文尔雅的做派,声音都紧了许多,语气里夹杂了诸多情绪,似有不安、懊悔,甚至还有一丝畏惧。 栖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,但即使刚才透了那样一个惊天的消息给她,他也不曾像这句话这样。 “那你又为何要说呢?”她问:“之前你便几次三番来信知会我朝中情形,仿佛有意相助,这次也是,为何?仅仅是因为退了婚觉得愧疚?” 崔明度脸一白,默不作声,过片刻,却又突兀地笑了一声,低低地:“是,我对县主有愧。” “这话你早已说过。” “是早已说过,但我有愧又何止是退婚。” 栖迟看着他:“何意?” 崔明度又显了方才的模样,左右看了一眼,仿佛在看这里够不够安全一般,忽然开始饮茶,两手托着茶盏,抵在嘴边一口一口喝干了,才放下。 茶盏笃的一声,落在茶座上,他也似定了心神,抬头看过来:“也罢,县主既然想知道,我便都说了好了。” 栖迟敛神:“既如此,幕后的究竟是谁?” “县主以为,一个藩王世子,何人敢轻言其生死?” 心中倏然一紧,栖迟无言。 这一句反问就像一把利刃,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块,她手心握起,又松开,反复几次,伸出手去,轻轻挑开了纱幔。 像是挑开了自己早已想到,却无法承认的事实。 崔明度一抬眼就看见她被纱幔半掩的脸,朱烈,愈衬得面庞生生的白,一双眼定定然望来。 这一幕扑面而来,让他忘了该说什么,只能看着。 她说:“那位,想要阿砚的命么?” 崔明度回了神,低声道:“何须那位下手,只要稍稍透些心意,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。” 所以查到最后,也查不出什么。 因为这分明就是按圣旨办事。 那位,指的是圣人。 栖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:“原来,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。” “那一位的确早就想动光州,诸多藩王封地当中,光州富庶,还握有直属光王名下的兵马,光王府又人丁稀少。”崔明度搁在膝头的手握紧了,干脆说了下去:“从老光王去世时起便开始了,光王妃无高门背景又难产而亡,光王纵然年轻有为,却已不再娶,膝下只有一个幼子,便有了最好的时机。” 这些栖迟自然早就有所体会,只是从他口中明明白白说出来,还是觉得遍体生寒。 “但原先……并没有动光王世子的打算。”崔明度这一句说得很艰难:“如今这般却不止如此。”他看着她,“不只是因为光州,还因为你。” 栖迟眼神顿住:“你说什么?” “原先将你赐婚给伏廷时,北地还积贫,嫁了你,北地帮不了光州,却能拉拢了伏廷。可惜如今形势变了。” 栖迟一瞬间明白了:“所以当初在都护府前行刺的胡人,也是朝中安排的,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,是不是?” “是。” 圣人本没有动光王世子的心,直到觉出北地有复苏迹象。 一击未能得手,之后都护府便如悄然无人一般,终究作罢。 对帝王而言,只要北地能抵挡住突厥,就是再贫困又如何?总好过一个富庶强大到随时会有威胁的藩镇。 可偏偏北地站起来了。 栖迟听到这里,竟然凉凉地笑了一笑:“原以为只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来,没想到……” 没想到连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。 简直背后生寒。 “县主以为伏廷不知道吗?”崔明度声更低,身体却不自觉前倾,连称呼都换了也未曾察觉:“他若不知道,便不会在当初我去他军中时,连他手下半个锐也没看见。” 栖迟心中一震。 崔明度的声音几乎快要听不见,在了喉中:“如今北地重立,突厥一战兵强马壮,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,甚至尤甚当初,那位再想动光州,又有何办法?若不动,让光王府恢复荣光,安北都护府又与如虎翼何异?” 安北大都护手握重兵,朝廷还要靠他抵挡突厥,断不会动他。 唯有除去李砚。 李砚死了,朝廷便能顺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