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思睿现在还行走不便,里已经安排了软轿给他,桃华却没有这个待遇,只能步行进去。所以等她到了寿仙的时候,里头已经有了不少人。 于思睿坐在太后下首的椅子上,显然他已经在太后面前走过几步了,因为太后正眼眶通红地拉着他的手在说话,不外乎是什么这次吓死人了,以后再不许出这样的事之类。 皇帝在太后另一边坐着,含笑劝说:“承恩伯已然好转,母后也可以放心了,这段子都没有好生用膳,如今亲眼见了承恩伯,母后也该好生保养身子了。” 一说到用膳,太后脸上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古怪的表情,不过随即被她隐藏住了,转头向桃华看过来,口气难得地温和了许多:“这都是你的功劳。来人,赏!” 旁边的人早有准备,立刻水一样捧出两盘金银锭子,并一对檀木镶玉的如意,一副点翠头面。太后含笑看着桃华:“接下来承恩伯该用什么药?等承恩伯大好了,我还会赏你。” 桃华福了福身,平静地道:“谢太后赏。不过承恩伯不必再服药了。是药三分毒,何况此药行险,服过三十就不宜再用。” “我知道啊,所以说接下来该用什么药?”太后急切地问,连于思睿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身,等着桃华的回答。 皇帝却隐约有了点预。果然下一刻桃华就回答道:“民女刚才说了,承恩伯不必再服药了。接下来就是逐步进补,并每走路,循序渐进,大约有三个月就可以自行走动了。” 这听起来是好事,可太后的神却有点不对了,沉声道:“如此,承恩伯就能恢复如前了?” 桃华很自然地反问道:“太后所说的如前,是如哪个前呢?” 太后嘴动了动,到底还是道:“自然是说如未病之前。”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,她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于思睿还能不能跟人行房。 桃华侧头想了想:“如果太后说的是行发病之前,那倒是可以的。后只要戒绝房事,至少还有二十年之寿。” “什么!”太后的脸整个都黑了,“这是什么恢复如前!我要的是他恢复如常人一般!” “那就不太可能了。”桃华神不动,“承恩伯虚已久,早就该戒房事。若说要恢复如常人——民女尚且未见过承恩伯如常人时的样子,但据兴教寺中所见推断,承恩伯早在五六年前就该保养身体了。” “胡说!”太后急了,“那时候承恩伯明明神健旺,哪有什么病症!” 桃华沉了一下:“太后见过花匠催花吗?以硫磺等物置于花,催促花朵于严寒之中亦能开放。承恩伯就如同这花一般,因用了药,看起来十分健旺,其实乃是体内气被催促外放之故,掩饰住了内里的空虚。” 把于思睿比起花,这比喻未免有些好笑。然而这时候谁也顾不上笑,都在聚会神听着桃华的话。 “花开过之后,花便被硫磺烧坏,这株花便死了。正如承恩伯体内气被药力催促,消耗殆尽之后,便会发病是同一道理。多亏院使以独参汤吊住了最后一丝气,因此能够保住承恩伯命,民女也能下药医治,然而毕竟本已坏,若想恢复如常人——大约只有得天上仙丹胎换骨方能做到了吧?” 于思睿的脸跟太后的一样青白起来。这些天他吃了吐吐了吃,比怀孕的妇人还要辛苦,然而觉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,不由得怀希望。现在却有人告诉他,他本已坏,再也别想跟平常人一样了,就连寿命也只剩下大概二十年,简直好比头挨了一子,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。 太后比他还不能接受——于思睿还没子嗣呢! 皇后在旁边撇了撇嘴:“这话说得倒稀奇了。那花就是烧坏了,还有能种活的呢,你医术这样高明,怎么就治不好承恩伯了?” 打从皇帝进了寿仙,皇后就一肚子的不悦。皇帝这哪儿是来看承恩伯的,分明是惦记着蒋氏才跑来!里已经有了两个蒋氏女,皇帝还对这一个念念不忘! 皇后虽然出于自己的私心,可这话倒说到了太后心里,于是并不说话,只用眼睛盯着桃华。桃华却仍旧是神不动,只道:“虽说将花喻人,但花与人毕竟是不一样的。花匠只要将花处萌出的芽掰下另种,便可再长出一株花来。可若砍下人的手臂,却不能再变出一个人来。” 桃华一边说一边暗暗地想:其实也是能的,比如说克隆…… 但是很显然的,在座的各位都不可能体会到她这话里的深意。皇后不说话了,太后脸铁青,从牙里挤出几个字:“召太医来!” 召太医来,这就是不相信桃华的话了。桃华并不说话,只是默然站到了一边去。 太医们不一会儿就来了,同来的还有个人——沈数。 太后看见他就没好气:“你怎么来了?既说要给崔氏守一年,虽是没过门的,也少走动的好。” 孝与它孝不同,并没有守孝期间不宜出门拜客的话,何况崔秀婉这还是没有过门的,沈数所谓的守,不过是一年之内不再婚娶也就是了。不过太后这样的态度也是司空见惯,沈数只道:“虽说少走动,也不能误了来向太后问安。” 太后无话可说。她才不稀罕沈数来请安,尤其是这会儿。然而沈数占了个孝字,她总不能说用不着他来。幸好太医们也一同进来,太后方找到了台阶下:“你们都给承恩伯诊一诊脉!” 能到寿仙来的太医自然都是太医院里数得上的,以院使为首共四人,给于思睿诊过脉后便都出惊讶之,由院使上前道:“承恩伯身子恢复得极好,蒋姑娘用药,为我等所不及。” 这话可不是太后想听见的:“如今蒋氏说只能为承恩伯治到如此程度,你们可还有办法?” 四人面面相觑,片刻之后还是院使道:“承恩伯此次病疾太甚,能治愈至此,已然是圣手了……”言下之意,他们不可能治得更好。 太后的脸更沉了。刚才她兴致叫人拿出来的赏赐还捧在几个人手里,明晃晃地扎着她的眼。她总觉得蒋氏能把于思睿治得更好些,但是——她找不到什么理由和证据。 于思睿今天走了好几步路,在椅子上又坐了半天,已经明显地累了。皇帝看他身子直往下滑,轻咳了一声:“母后,承恩伯大病初愈,还是早些送他回去休息吧。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丝,急不得。” 桃华很适时地屈了屈膝:“皇上,太后,民女这里有一个补养的药膳方子,承恩伯每隔一用一次,对身子有好处。” 太后沉着脸:“拿纸笔来!” “不必了。”桃华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,“民女今本来也要着人将这方子送去承恩伯府的,已经写好了。” 太后一口气就噎在口。皇帝倒是欣然道:“你有心了。”随即就有内侍巴巴地过去接了药方,捧来给太后过目。 太后几乎是咬着牙打开那方子的,暗自发誓如果这里头再有什么这砂那砂的,她就要——然而方子中规中矩,不外乎人参黄芪灵芝之类,确注明了用量,半点病也挑不出来。 “果然有心了。”太后从牙里挤出几个字,将纸给照顾于思睿的人,“送承恩伯回去。” 于思睿既然走了,桃华当然也该告退。皇帝关切地看了看太后的脸,道:“母后也该歇息一会儿。皇后好生服侍母后,儿子晚上再过来给母后请安。” 皇后眼看着皇帝带了沈数和桃华出去,气得脸都白了:“母后你看!皇上这,这分明就是——” “够了!”太后头疼裂,怒冲冲地吼了她一句,一转身往寝殿里去了。 皇后一肚子的气,却还不得不跟进去伺候,直到太后歇下,才回了凤仪。一个小人正在廊下擦地,一滩水渍尚未干透,皇后一脚踩了上去,只觉得足下滑溜溜的,顿时发起怒来:“你是想滑倒我不成?拉下去打!” 小人立时被堵了嘴拉了下去,已经出来的李内监连忙趴下去,掏出手帕将皇后鞋上的水擦干,又飞快地爬了起来搀扶着皇后走进内殿。 贴身侍候的人急忙取来鞋子,李内监亲自跪下去替皇后换了踩上水的鞋,才低声细气地道:“娘娘这些子侍奉太后本就辛苦,切莫跟那些糊涂人动气,倒伤了自己的身子。” 自打端午节那回的贪污风波之后,皇后对李内监也没什么好声气,此刻见了他便又迁怒起来:“还说别人糊涂!都是你丢尽了我的脸!” 李内监唯唯连声,先自己了两个耳光,窥着皇后脸缓和了些,才往前跪爬两步替皇后捶腿捏脚。 他家中也曾出过铃医,后头虽然改了行,但却传下来一手推拿的法子,当初也是凭着这个在皇后面前出头的。今皇后在太后那里侍奉了些时候,正觉得站得腿脚酸,被他捏了一番舒服得多了,心头那股火气也就不由自主地消了些。 李内监是极会看眼的,这时候才道:“娘娘今腿有些肿,想是在太后里累着了。奴婢等了好久,原以为娘娘早该回来了,不知怎的这般晚……” “还不是为了承恩伯。”皇后没好气地道,顿时又想起了桃华,“还有那个蒋氏!太后一说传她来,皇上巴巴的就跑过去了,当谁看不出来呢!” “娘娘不必为她生气。皇上都纳了两个蒋家女了,怎么也不可能再纳第三个的。”依李内监看,皇帝封了蒋杏华做御女的时候,就等于已经放弃让蒋桃华入了。若是蒋家再出第三个入的女孩儿,未免也太不合规矩,皇帝是不会这么做的。 皇后却并不这么想:“蒋御女自进了,皇上就没召幸过她,定然不是皇上挑中她入的。必是蒋婕妤的手段!这个人,如今倒是有主意了。” 李内监暗暗地想,蒋婕妤这手段正截断了那位蒋桃华入的路,说起来对皇后乃是好事才对。但他知道自蒋梅华有孕时起,皇后就视她如眼中之钉中之刺,因此这些话也不敢说出来,只道:“规矩摆在那里,娘娘实不必为这些事烦恼的。” “什么规矩!”他一提规矩,皇后反而更恼怒了起来,“若有规矩,嫡子未生,那些人怎敢有孕!” 李内监暗暗叫苦。皇后这几年越来越喜怒无常,如今说句话就能扯到子嗣上去。可皇家这种地方,既是最讲嫡庶,又是最不讲嫡庶的。何况皇后十年无子,就是放在普通人家也得让妾室先生个儿子了不是? 然而这些话打死他也不敢讲的,更不敢提皇后自己生不出来的话,只得附和道:“娘娘说的是。” “是什么是!”皇后抬腿就踢了他一脚,“前些子夫人进,还话里话外地跟我说,要让那几个人先生个儿子,抱到我里来养。呸!我凭什么替她们养儿子!她又是谁,一个继室罢了,也敢到我面前来指手画脚!” 李内监趴在地上不敢说话。 其实连他都知道,这个主意是于阁老的,阁老夫人不过是来传个话罢了。然而皇后一定要迁怒继母,他又敢说什么呢? 何况阁老夫人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。他是最会揣摸皇后心思的,已经看出来前些子皇后渐渐被太后劝得动了,也打算着从新进的小妃嫔里挑一个出来生个儿子。她们位份低,就生了儿子也不能自己养,正好抱到中里来。如此也暂时不必给什么名份,将来若皇后自己生了儿子,随时都能还回去的。 皇后本来是打算挑吴才人的,可就是那么巧,在南苑的时候吴才人竟被皇帝召去侍候了一回,于是她在皇后心里的位置立刻降到十八层地狱去了,哪里还肯让她生孩子呢。 恰逢此时阁老夫人又来传了那么一番话。于阁老自然是觉得女儿不懂事,于是阁老夫人虽然尽力说得婉转,话里话外仍旧难免透出责备之意,皇后这火气就越发的盛了。 皇后有火,可是要找人发出来的,李内监如今地位大不如前,也得想着如何保住自己不被迁怒,灵机一动:“娘娘,奴婢倒有个主意……” ☆、第114章 谋 “什么主意?”皇后有些烦躁地问。 她不觉得李内监能有什么好主意。要解决目前的问题,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她自己能生个儿子出来,然而太医轮诊过,还曾由娘家悄悄从外头请过有名的郎中进,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——她身子没什么大病,略有些寒,也是妇人常见之事,并不致就不能生育,只消稍稍调养即可。 可她调养了这么多年,还是没有半点动静。 “奴婢想,娘娘既然不喜那蒋氏,索将她嫁了,不就没了后顾之忧?”皇帝就算再不讲规矩,也不可能纳一个已婚妇人入。更何况,李内监并不觉得皇帝是个不讲规矩的人。 自从贪污风波之后,皇帝虽然将他留了下来未曾处置,但他在皇后面前已经远不如从前,已经有下头的内侍想要踩着他往上爬了,若不能再得皇后心,一旦被踩下去,他也会很惨。 说到子嗣上头,他可没这本事解决。且他看得很明白,纵然如今先找个低位嫔妃生子是对皇后最好的办法,然而皇后仍旧会打心眼里厌恶这个主意,并记恨给她出这个主意的人。 眼下出这主意的不是太后就是于阁老,皇后就算生气也不能怎么样,他这个奴婢可没这资本提及此事,倒不如先解决点别的问题,讨一讨皇后的好。 那么哪个问题是他能出谋划策的呢?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人,譬如说,蒋氏。 皇后没想到他提的是蒋氏,闻言倒有些失望,不怎么起劲地道:“难道是让我赐婚?可她身份低微,就是赐婚也总要有个理由。” 赐婚这种事,按规矩说,皇后是有此权力的。但从实际上来说,所谓的指婚、赐婚等等,都是建立在这桩婚事是双方都同意的基础上,然后由皇帝或皇后下旨,显得更加郑重,也给双方增几分荣耀。 当然,也有过强硬的赐婚,因为赐婚者身份贵重,被赐婚的人并不敢反对,这样的婚事也是能成的,只不过赐婚者难免被人议论罢了。 皇后倒是不怕被人议论,只是蒋氏一平民女罢了,突然之间由皇后赐婚,这也太招人疑心了。最要紧的是,皇后这么做,皇帝难道猜不出来吗?这些年为了中妃嫔接连小产,皇帝与她已经离心离德,若是再掉一个蒋氏——饶是皇后胆子大,想到皇帝淡漠的眼神也有些心里发虚。不管怎么说,她要想生儿子,还得靠着皇帝啊。 “不必娘娘出面。”李内监对皇后的心思可算是摸得透透的了,“娘娘想,如今承恩伯这病,只有蒋氏能治,可是毕竟男女有别,又不好让她总守在承恩伯身边。若是她嫁进承恩伯府,那不就能好好给承恩伯治病了吗?” 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蒋氏已经说过,承恩伯的病也就是现在这样了。” 李内监尖尖地笑了一声:“娘娘,据奴婢所知,蒋氏与承恩伯可是有旧怨的,她怎么会替承恩伯真正尽心诊治呢?” “你是说,蒋氏藏私?”皇后的眼睛立刻亮起来,“我去与太后说!治她的罪!” “哎哟,娘娘别去!”李内监连忙往前跪爬一步,拦住皇后的去路,“您无凭无证的,怎么治罪呢?” 皇后丧气地坐了下来。可不是,太医院院使都说自己也没本事治得更好,她有什么证据就说蒋氏没有尽心诊治呢? “娘娘——”李内监见她总是抓不住重点,忍不住道,“奴婢方才说了,您只要将她嫁给承恩伯就行了。”至于最后治不治得好,跟您有什么关系呀。 “哦,对!”皇后这才捕捉到了重点,“但让她做承恩伯夫人?只怕母后也不会肯的!”她算个什么身份呢。 “以前太后自然不肯,可现在承恩伯的身子要紧呀。”李内监振振有词,“若蒋氏嫁了承恩伯,就算为了自己的前程,她也得尽心为承恩伯诊治,以图后有靠。为了这个,太后也会答应的。到时候这事儿自有太后出面,皇上也怨不到您头上来不是?” 皇后眼睛不由得一亮。能解决蒋氏,而不必她来拉皇帝的仇恨,这当然是最好的了。 “你这主意不错。” 李内监眼见皇后似乎马上就要起身去寿仙的样子,连忙道:“娘娘不必这么着急。不如先为承恩伯寻几位外头的有名郎中去诊治,若都无办法,便好在太后面前提一提了。后头的事,自有太后做主。” 承恩伯是太后的亲侄子,太后待他比待皇帝还要疼,只要是对承恩伯有好处的事,太后怎会不做呢? 皇后笑了。这些年她时不时的就摆出一副两眉倒竖的发怒模样来,以至于现在虽然笑着也不了刻薄的面相,教李内监也不得不暗中叹息,十年无子,的确能够将一个妇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。 “赏。”皇后很愉快地说了一句,“总算你还有点用处。” 有用就好啊。有用就意味着不会被主子扔掉,也就不会被人踩下去。李内监谄媚地笑了笑:“奴婢若是不能给娘娘分忧,也就没脸在娘娘身边伺候了。” 桃华完全不知道又有第二个人用承恩伯府给她挖了一个大坑好跳。此刻她和沈数正在与皇帝道别,哦,确切点说,是告退。 “多谢皇上。”桃华低头行礼。 “谢朕做什么?”皇帝微微一笑,看起来好像很不解的样子。COoj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