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香的头低得更低了,她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襟,了鼻子,可怜巴巴的回答道:“不是我一个人留在这,还有王妈和刘叔。王妈和刘叔都是随着老爷从外头过来的老人,家里离这远得很又无亲无故的,也就没回去了。我,我是被王妈捡来的,自小就长在府里,没处可去。”说到这,梅香的眼睛便慢慢的红了起来,眼泪簌簌的往下掉,哽咽而又惶恐的说道,“现在老爷出事了,我们三个以后都不知该怎么办...... 谢晚不觉蹙了蹙眉,轻声道:“这么说,你们三个都留下来了?那,你们往里的活计是如何分配的?” 梅香声音抿了抿,勉强应声道:“王妈是负责厨房的,刘叔侍花草,我就负责洗洗衣服什么的。” 谢晚点点头,沉着又问道:“你们老爷如今也已三十了吧?就没个夫人或是子嗣的?” 梅香想了想,点点头又摇摇头:“我听王妈说过一回,老爷以前有过一位夫人,后来好像走了,也没留下个子嗣。从那以后,老爷就没有再娶,只是拿那只鹦鹉当孩子养。” 谢晚想起刚才那只大叫“王八”的鹦鹉就觉得不自在,不由自主的低头看了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一眼。 王八八的乌溜溜的绿豆眼也很凑趣的跟着眨了一下。 正在说话间,她们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园子的另一头,果是看见开得正盛的玉簪花,一片一片洁白花朵争相怒放,花海皎洁芬芳,还有一个正蹲在地上拾掇着花草的驼背老人。 梅香仰起头,清脆脆的叫了一声:“刘叔!” 那个被叫“刘叔”的老人这才回过头来,凶煞煞的瞪了梅香一眼:“你个臭丫头,这时候怎么跑园子里来了!我和王妈不是和你说过了,不要跑。老爷才刚出了事,你是想死不成!” 刘叔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,头发花白,瞪大眼睛的模样颇有几份厉,偏偏梅香却浑然不怕,凑上去抱住刘叔的手臂摇了摇,解释了几句后又赶忙介绍起谢晚来:“我刚刚在另一边看到这位夫人。” 谢晚这从容自若的抬步上前,道明了身份,只说是想要讨一盆玉簪花。 41| 30.31 晚上的时候,谢晚抱着一盆刘叔特意给她选的玉簪花去找王恒之,顺便兴致的把今听到的说了一遍。 王恒之听完后抿了抿,轻轻的阖上眼,半响才应声道:“薛夫人并不是离开了,而是死了。五年前,正值天降大雨,怀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,竟是难产。薛县丞跑遍全县、跪地磕头,也没找到个愿意帮忙的稳婆,后来只能跑回家里,眼睁睁的看着薛夫人一尸两命。” 谢晚这才有些恍然:梅香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,五年前必然没有记事,王妈说起已故的薛夫人时大约也不过是隐晦的说一声“去了”,所以梅香才糊糊的以为这位夫人是离开了。 王恒之此时微微叹气,开口道:“首辅大人素来厌恶贪腐,但有贪官必是杀一儆百,可却常常是杀而不止。京中尚且如此,到了江南这个地界,清官远比贪官更难做。”他的语声轻而冷,似窗外轻纱一般缓缓笼下的月光,无处不在,“薛县丞考了十多年,才考中了个同进士,然后被派到这里做县丞。他那时候还年轻,只带了子和几个老仆,一心想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。结果,稻县从衙役到知县,各个都贪,只他一个不贪,只他一个被排挤在外头。就连那些最‘朴实’的百姓也生怕会因为与他打道而生出事端,不敢与他有太多往来。只有薛夫人一个知道他、支持他,开了菜地,自种了菜补贴家里。只是最后,她也死了。” 谢晚也渐渐收敛起面上调笑的神,她几乎不能想象——当那个那初出茅庐、一身傲骨的薛县丞跑遍全县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,走投无路,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带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儿含恨而死,心中又是何等的受? 他一心只为百姓,可又有哪个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里? 先有国才有家,可倘若家破人亡,当真还有人肯坚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? 王恒之也没有再拖沓,直接说了下文:“现下这个宅子,便是薛县丞后来买的,他也学着那些人一般去贪去抢,买了新宅修了园子,只是再没有娶生子。因薛县丞后来‘洗心革面’,陈知县又马上也要高升他处,于是陈知县便有意提拔他,还把他引见给了知府大人。后来,薛县丞发现县中每年上的银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,细心查探才发现最后那银子最后竟是入了京里。然后,他才密告上京。” 薛县丞已死了,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查出幕后真相而卧薪尝胆,还是中途醒悟后决然上告。 他终究是带走了所有的秘密,只除了那些账本。 谢晚从榻上起身,走到他身侧,轻轻的握住他的手,语调不知不觉间柔了下去:“你是想要在吴御史来之前,顺着薛县丞的账本挖出那些从江南官场直到京城连成一线的贪官?” 王恒之并没有隐瞒的意思,徐徐点了头:“是,无论是吴御史还是靖平侯,他们实际上还是为皇上做事,他们心中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出齐天乐。江南官场已然烂的有如烂泥,真要查起来,必然是一场大地震——皇上那头最怕麻烦,恐怕还没下决心。所以,我才要趁着吴御史没来,先查明薛县丞的死因,找到账册,找到那些贪官,揪出他们在京城的保/护/伞。” 谢晚瞧他一眼,眉梢微微抬了抬,忽而状若无意的问道:“找到后全杀了?” 王恒之微微顿了顿,摇头苦笑道:“还不至于,水至清则无鱼,总有些是似薛县丞那般被迫的。该杀的要杀,该罚的要罚,该放的自然也要放。” 谢晚忍不住笑起来,上前搂住王恒之的脖子,躲在他怀里笑:“这要是换做周大首辅,必是要全杀了干净的。反正天下做官的多得是。你还真是......”她把头埋在王恒之怀里,咬着,意味深长的道,“真是心软。” 周云和王恒之皆是年少高才,世间难得的才俊,但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出身不一样,他们情和处事上都不大相同。 周云乃是庶子,虽有胡三通这个舅舅帮衬一二,但从小时起便吃尽了苦头,受尽了冷眼。他本人却仿佛林间翠竹,百折不挠,依旧笔直苍翠。直到周云十八岁得中状元,拜薛老太傅为师,这才算是扬眉吐气。很多认识周云的人都说周云心思缜密、处事圆滑,与薛老太傅这个老古板大不相同,乃是个天生该混官场的奇才。 可实际上,谢池看得分明:周云的骨子里远比薛老太傅还要古板严苛。 周云此人不要名不要利,甚至不要高官厚禄,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过是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。所以,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,看见一个贪官酷吏便要杀一个。 有时候,周云这种人比贪官和酷吏更要可怕。不过他确实是君上手中一柄绝好的刀器,所以谢池才会将他拉到首辅的位置上,替她制那些反对自己摄政的人。 比之周云,王恒之反倒有种大道直行的坦然和宽容,某种程度上,更加合谢晚的心思——贪官是杀不尽的,清官是难做的,江南官场虽然已经烂的一团泥可事情总是需要有人来做,全杀光了自然不行。 王恒之全然不知谢晚肚中的心思,先是把怀里的人推开了一些,然后才轻声问道:“你少时在里,大概是见过齐天乐的,依你看法,今的事可是他的手笔?” 说罢,王恒之的目光静静的落在谢晚面上,似乎要看出什么来。 谢晚怔了怔,心里头忽然有些红杏出墙的紧张,可脸上却还是端出一幅细思的神情,斟酌着回答道:“应该是他。他就是那种,额......心气儿特别高,你和他抢杏子吃,他就偏不给你,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脸上的那种人。不过很久没见了,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,他未必还和以前一样。” 王恒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似是端详着她,弯了弯角,颇有深意的道:“听你的话音,倒是很了解他。” “小时候玩过几回罢了。”谢晚才不想和他讨论齐天乐,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,很快就转回原来的话题:“对了,周县丞的死,你们查出什么了吗?” “还没,”王恒之从从容容的回了原来的话题,“靖平侯已经开始排查当当职的锦衣卫,不过依我看应该不是锦衣卫那头出的问题。” 说罢,王恒之起了身,慢慢的渡着步子到了桌边,伸手端起茶壶和茶杯:“六个茶杯,只有一个有毒,你说凶手如何确定周县丞一定会拿那个有毒的?” 谢晚挑了挑眉,与他抬杠道:“人总是有点习惯的,有人习惯左手写字,有人习惯右手写字,薛县丞看似是顺手一拿,可未必不是受习惯影响。”她语声不紧不慢的总结了一句,“人对面事情所作出的选择,看似无意可实际上大多都是受习惯或是喜好的印象,看似无意,实则必然。” “好,那就假设对方非常了解薛县丞,知道他一定会拿起那个茶杯。那么他怎么能确定薛县丞早上起来就会喝茶?我已问过锦衣卫的人,按照薛县丞一贯的起居习惯,他并没有早上饮茶的习惯。”王恒之若有所思的拿着茶杯转了转,修长白皙的手指比在青瓷的衬托下白腻而柔润,轻轻的道,“只在一个茶杯上下毒,看上去十分妙,可这种杀人手法实在缺少准——如果薛县丞今打算换个茶杯喝茶,如果薛县丞早上不喝茶.......只要薛县丞晚死半个时辰,那么我们已经和薛县丞对面商谈,账册或许已经到了我们手中,再死人也晚了。” “唔,被你这么一说,说不得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。”谢晚咬了咬,忽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,“要是你和薛县丞坐在一起喝茶,说不得就正巧挑了那个茶杯,然后一命呜呼了。” 这般一说,两人都失了喝水的兴致,甚至都不想在薛府住下去了——倘若凶手真有无声无息给茶杯下毒的本事,说不得什么时候一时兴起,真把他们也给毒死了。 谢晚想了想,为了弥补自己的乌鸦嘴,只得将功补过的接着道:“其实,我觉得也可以去问问厨房的王妈,薛县丞昨里吃过什么。倘若说,昨夜里薛县丞吃过过辣或是过咸的东西,早上起来必然会觉得口渴——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他一早起来就去喝茶。” 王恒之看了看外头的夜,见庭外月光如洗铺一地,不免轻轻的摇了摇头,委婉的劝说了一句:“明再去吧,这时候,厨房那边怕是早就歇了。” 谢晚却一脸笑容的凑过来,颊边的梨涡甜的,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眸:“走吧走吧,我给你做点好吃的。” 王恒之抿了抿虽并未说话,可他看向谢晚的目光却充了怀疑:看谢晚那挑剔、穷讲究的模样,分明就是个十指不沾水的。 谢晚却是十分镇定的回视王恒之,一脸的之自信,有道是“一招鲜吃遍天”,她可是用这招哄过好些人,绝对是童叟无欺,百试百灵。cOojX.Com |